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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29 字 3個月前

……”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擴散到口腔時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體感覺相聯係,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著時所遭受的禸體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熱水燙了一下,哇地叫了起來,馬上說:“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燙了一下,這麼嫩的小%e5%b1%81%e5%b1%81,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說妞妞的往事,說著說著,扯起女伴的衣服問:“你這衣服真好看,什麼料子的?”

我一再發現,你說起妞妞來就好像妞妞還活著一樣。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對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憑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對於不存在是無法有任何感覺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經是一個鮮明地作用於我們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傷總是越過妞妞的死而執著於妞妞的病痛,呈現為栩栩如生的回憶,甚至是禸體的回憶。我對不存在同樣無所感覺,可是,正是這感覺的空缺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始終暴露在我的意識中,足以吞沒任何生動的回憶。反過來說,當妞妞活著時種種生動的小細節從我的記憶中突然閃亮時,它們的光芒把妞妞不複存在的深淵照得更加觸目驚心了。譬如說,現在我一聽到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會頓生淒涼之感,這固然是因為勾起了對妞妞病痛時哭聲的記憶,但更是因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妞妞的哭聲已經永遠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經如此淒慘無助地不複存在。總是這樣,無論憶起什麼,立刻就響起同一句畫外音:妞妞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天外飄來她的脆亮的聲音,如同孤鴻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無處著陸,刹那間又飄走了,飄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風怒號,我從夢中突然驚跳起來:妞妞怎麼辦?馬上又明白:沒有妞妞了。妞妞已經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災人禍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這個地方在哪裡?天上地下,何處是死亡的空間,何處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謬,人怎麼能不為自己發明天堂和地獄呢。

寬闊的馬路,妞妞在我前麵走,甩著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勢很像我們一個鄰居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比妞妞小一個月,很早就會走路了,我心中一直為妞妞而羨慕他。我真糊塗,怎麼就沒有發現妞妞學步也學得這麼好,還以為她沒有學會走路就死了呢。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見了,立刻又在彆處出現。我明白自己有了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移物。這麼說,妞妞沒有死,我隨時可以把她移回來。

我又抬手,可是,這回妞妞不但沒有移位,反而緩緩地轉過身來,站住不動,盯著我看。我意識到妞妞的確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後是什麼樣,仔細端詳她,發現她還是活著時的模樣,但我同時能感覺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覺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撲倒在地。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臉上蓋了厚厚一層土,麵容模糊。我失聲痛哭,哭醒了……

我買了一塊地,準備給妞妞蓋一座房。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地,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房屋的設計。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妞妞已經死去,便痛哭起來:“妞妞死了,蓋這房有什麼用嗬!”朋友說,他今天還在托兒所裡看見妞妞,樣子非常可愛。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個特彆的托兒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兒所。這麼久了,她一直遠離爸爸媽媽,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傷心,朋友便帶我去訪問一個奇人,問他有沒有辦法把妞妞從死亡托兒所救出來。那人不說話,隻是搖頭。我哭喊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哭醒了,滿麵是淚.醒後還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嗬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妞妞死後,我常常夢見她。夢見一個死去的人的感覺是異樣的:夢見她活著,同時也隱約知道她已經死去。當後一種意識變得清晰時,就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夢見許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e4%ba%b2時,也總是在夢中就明晰他們已死。複活是短暫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陰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夢中始終是活著的,但必定會可怕地發病。有一回,你夢見自己在睡覺,床緊挨著一麵牆,牆上有兩隻貼牆扁花盆,每隻花盆裡蹲著一隻可愛的小貓。它們忽然跳到床上,鑽進你的被窩,和你逗玩。你抓住它們的爪子,發現是嬰兒的小手。再一看,兩隻小貓變成了兩個妞妞。原來是雙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夢也想要一對雙胞胎女兒,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妞妞%e4%ba%b2呢地偎著你,用小手撫弄你。正在這極其幸福的時刻,你突然發現兩個妞妞的眼睛都變成了貓眼,很快化膿腐爛,成為不愈的傷口。你伸手到傷口裡往外拉,拉出長長的蟲子,四個傷口輪流拉,拉出一條又一條蟲子,怎麼也拉不儘。你邊哭邊拉,又惡心又傷心,哭醒過來了小

早晨,我已醒來,躺在床上。你還在睡夢中。突然,你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妞,不要傷心。”我不住地喚你,拍你。

“妞妞,妞妞,夢見妞妞了。”你說。

我已經猜到了。

你繼續哭訴:“她又長大了一點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麼又犯了,知道壞了,這病還在,這回躲不過了。”

說著說著,你又慟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場,因為心疼你,也因為想妞妞。

平靜下來後,你說:“還會遇見的,隔一段日子遇見一次,每次都長大一點。她還在長。”

“是的,她還在,一定還有一個世界。”我表示讚同。

可是,我心裡明白,再也沒有妞妞了。為此我欲哭無淚。

從普陀山下來,天色已晚,我和雨兒吃過晚飯,散步到海邊的一座亭子裡,坐在那裡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綴著黝黑的雲影、島影和點點帆影。

“以後我有了孩子,一定經常帶她出來玩,讓她在大自然中成長。”雨兒說。

我凝望著朝港口方向緩緩移動的帆影,沒有說話。

“妞妞活著該三歲多了。不過,不讓她活下來是對的。”她又說。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見的那個殘疾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態度中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合邏輯。她那麼同情那個怪物,卻不能忍受妞妞作為一個盲人活下來。我鄙視那個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論妞妞怎樣殘廢,我都不願她死。

“你說我還能不能生孩子?”她問我。

“當然能,你還年輕。”

“我這胃病老不好怎麼辦?我吃的那些藥都是孕婦禁服的。”

醫生囑咐,剖腹產後三年內不宜懷孕。好容易等到這期限快滿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潰瘍。

“不要急,會好的,我們還有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有一個心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

“現在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自從妞妞死後,我們之問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繼續說:“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實我天天想妞妞,隻是不說罷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來找你。不過,我這人簡單,不願在痛苦裡陶醉。我自己結束痛苦,離開這個世界比彆人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聲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隻是不說罷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說:“人家都說共同受難的經曆會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擔的,說到底,每人都隻能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你對妞妞的思念和哀傷,我不能幫你緩解,反過來也一樣。” ◎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你說得對。有人統計,喪子夫婦的離婚率高於百分之五十。苦難未必是紐帶,有時反而是毒藥和障礙。所謂共同受難其實是表麵的,各人所感受的內在的痛苦都是獨特的,不但不能分擔,而且難以傳達。期望對方分擔,落空了,期望就會轉變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擔,而是對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對對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彆把它們攪在一塊。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好了,不會發生太大的危機了。

“那會兒你躲起來寫作,我真的覺得很孤單,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我寫妞妞不也是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為我不會寫。我覺得我一無所有。”

“你這樣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出我訂〕倆的共同體驗和懷念,作為我們對妞妞的共同紀念。可是,寫著寫著,我就發現,我至多隻能表達出一個天性悲觀者的憂思,卻無法測量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天性快樂者的傷痛,這傷痛往往是隱藏得更深的。歸根到底,我們都隻能站在不同的祭壇前,各人獨自麵對已經死去的妞妞。”

“你畢竟還有一個文字的祭壇,我什麼也沒有。”

“其實我心裡明白,文字也隻是自欺,象征的複活和一切複活一樣是虛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覺得我們倆疏遠了?”

“當然不,鬆動一下是必要的,否則我們都會喘不過氣。”

“我一直偷偷想,沒準你覺得我多無情呢,因為我反對給妞妞動手術。”

“我仔細想過,全部分歧在於我們對死的態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賴活,你是賴活不如好死。還是我想不開。”

“你這人連生死都想不通,還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還會和你廝守?”

“我看你來不及實現這英雄壯舉,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實現。”

“還生什麼孩子,沒有爹的!”

“我離全通還早著呢,急什麼?”我有意改變話題:“你在法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