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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323 字 3個月前

一現的生命隻是一個夢幻,我不能為了一個夢幻毀掉自己。

可是,父%e4%ba%b2的本能在我的%e8%83%b8中呼叫:不,你的活生生的存在是絕對的真實,如果我們之間的骨肉之情是虛幻的,人生中就再沒有真實。

我對自己說,天下父母都偏愛自己的孩子,這種偏愛原是一種狹隘的生物性。我應該有更廣闊的愛心,去愛普天下的孩子。

可是,我心裡明白,我對你的愛遠遠多於父%e4%ba%b2本能,彆人的孩子誠然不同於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個又豈能填補你留下的空缺?我的愛心如同夜空包容無數孩子的星辰,每一顆星辰都像你卻又不是你,從眾星背後看不見的深處傳來你的永久的歎息。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帶著這永久的創痛活下去吧,或遲或早,我將步你後塵,和你同歸一個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絕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後,我也見不到你,無論天上地下,我們都絕無重聚的可能,因為你不是到一個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對自己說,在這世界上,苦難和死亡是尋常事,人人必須接受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讓我接受苦難,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慘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釋豈能塗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記憶。正是你的不可混滅的可愛,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為一種不可接受的荒謬。

12

你和春花一起綻開,和秋葉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環中,你的生命隻是一個美麗的悲慘的偶然。

於是他們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詩句,因為你的詩句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詩句,你是我的命運!

於是他們又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命運,因為你的命運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詩人,我不想要美麗而悲慘的命運,我隻想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父%e4%ba%b2!

13

周忌的日子,我們把一束鮮花放在你的像片前:六支玫瑰,三支康乃馨。

像片是在紫竹院公園照的,萬綠叢中,你的粉紅色小臉就像一朵鮮花。媽媽說,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紅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並且用小手撫摸過花朵柔軟的葉瓣。可是,失明使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花朵絢麗的色彩。

有人說,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獲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當你在這花海裡熔戲時,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滿含驚喜。而此刻,你瞥見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若有所憶,停住腳步,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惆悵,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個時刻,爸爸媽媽在你的像片和花束前慟哭。

14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創傷仍然是創傷。我知道隻要死亡尚未來臨,生活終歸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絕朋友的熟悉麵孔。在朋友麵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裝作忘卻的樣子和他們談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後我又表現出一副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氣概,狠狠地掃除積塵,布置居室。

一切準備就緒。嬰兒床已經撤除,我回到比嬰兒床大許多倍的寫字台旁,拿起了筆。

我知道文字與一個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無相似之處,它僅僅表明一個成年人的歲月的貧乏和多餘。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麼呢?除了寫作,我能做什麼呢?

於是我向你許下謊言和諾言:我要為你寫一本書。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將收到這本書,那時你會像從前隨手抓起一本什麼書那樣自豪地喊道:“妞妞的書!”

第十五章 讓妞妞再生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後山坡上,寺內古樹蔥鬱,廟字恢宏,儘管時值盛夏,依然涼風習習,自有一派靈秀的氣韻。大雄寶殿前,香客絡繹不絕,香煙繚繞。和尚們正在殿裡做法事,我和雨兒坐在殿外一側的台階上休息。忽然,我們同時注意到,大雄寶殿前,在眾多的香客中,出現了兩個年輕的殘疾人。其中一個是跛子,另一個畸形得全無人樣,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軀和腦袋垂地,活像一隻在塵土中爬行的醜陋的甲蟲。從他們的襤樓衣衫看,必定是專程遠道而來的。那個跛子費勁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爐裡、然後帶著他的夥伴朝殿門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覺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賤和無謂。

可是,雨兒嗖地站起來,奔跑過去,扶著那個佝僂症患者無比艱難地翻過佛殿的高門檻,進入殿內,又等著他進香拜佛,隨後協助他翻出殿門,目送他離去。“

我走進殿堂,雨兒神色莊嚴,對我悄悄耳語:“我們每人也許一個願。”

離開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問我許了什麼願。

“願我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妞妞團聚。”我說。

“我和你不同,”她說,“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這是我許的第一願。”

“還有呢?”

她遲疑了一下,說:“第二願你心%e8%83%b8開闊,健康長壽。第三願愛我的人永遠愛我。”

我笑了:“難怪不肯說。這兩個願是互相聯係的:我心%e8%83%b8開闊了,愛你的人就可以放心愛你了。”

我嘴上同她調笑,心裡卻想著她的第一願。我回避評論它。我知道,對於她來說,妞妞的死是這個世界裡發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這個世界裡發生的另一件事來加以補償。譬如說,隻要再生一個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複活。對於我來說,妞妞死了就是永遠不存在了,這個世界裡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和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我當然並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所謂團聚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虛無是一個比上帝更費解的概念,而隻要一個人不曾喪魂落魄地領悟過這個概念的可怕內涵,死者便會在他的想象中繼續活著。這對生者未嘗不是一種安慰,我願雨兒保有這樣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讓妞妞再生是你頭腦裡反複出現的一個動機。

妞妞彌留之間,我們守在旁邊。你端詳著妞妞靈氣猶存的臉容,對我輕聲說:“是你的種嗬,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個,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這麼想。”我點點頭,心裡卻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隻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連幾天,我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一支接一支吸煙,不理任何人,不理這個世界。我感到一種深深的隔膜。你好幾回推門,我都沒有回頭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嗎?”你問。

我仍然沉默。我隻覺得自己已經跟隨妞妞去往那個空空世界,塵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麼蒼白。

你在我背後痛哭失聲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們倆也隔開了,你的我不能分擔,我的你不能分擔,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你突然衝出屋子。

這一哭一衝把我從空空世界裡拉回來了。我在走廊裡追上你,把你摟在懷裡,也慟哭起來。

“%e4%ba%b2,我知道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愛妞妞了……我做事從不後悔,就這件事後悔。我真是愛你,你這麼傷心,我心疼。叫我怎麼辦呀,我也想妞妞嗬,沒有一刻不想,簡直要瘋了

頓了一頓,你繼續哭訴:“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女兒,我就當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個月後,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這裡獨處幾天。自從妞妞死後,我始終渴望獨處一陣,就像一個憂鬱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島療養地。可是,當天深夜,電話鈴響了,你在電話裡泣不成聲: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放下電話,立即騎上車,飛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淚痕未乾,看見我進屋,含淚一笑,問:“%e4%ba%b2,這麼遠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緊。你不能離開我了,是嗎?”

“你能離開我嗎?”

“我也不能。”

“不,你喜歡一個人獨處,你獨處慣了。”

“一個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離開你了。”

你點點頭。

“剛才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覺得什麼都沒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堅持讓我仍去郊外住,保證不再打擾我,又挽著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丫頭,才多久呀,變化真大。”我說。

你含笑承認,說:“不過,我覺得老伴的感覺挺好,平平靜靜的,沒有了那些騷動。”

“其實,找個好伴,生個好孩子,此生足矣。其餘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我是個好伴嗎?”

“當然。”

“我也覺得意義不是那麼縹緲的,孩子就是意義。我看普通人家都忙著照料孩子,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過得挺有意義。”

說到這裡,你降低聲調,補充一句:“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麼了,年齡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淚光,不禁惻然,忙說:“我都不覺得自己老,哪輪得上你?你永遠是個孩子。”

“那麼好吧,”你的確是個孩子,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說,“我好好練身體,咱們明年懷孕,後年再生一個妞妞。”

妞妞死後,我們都有好長時間感到眼睛脹痛,視力急遽下降。每當眼痛時,你就會想起妞妞眼病發作的情景,苦歎不止。

後來,你牙痛,醫生用激光治療,造成牙齦經久不愈的潰瘍,痛得更厲害了。一天夜裡,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來,愈哭愈傷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時候她多痛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