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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60 字 3個月前

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溫熱的,抱在懷裡還能勻貼地偎依,她的血管裡仍流著活的血,使她還有生命的顏色和光澤。一旦死去,這一切都沒有了,她會變得冰涼、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與死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看不得屍體,尤其看不得我的%e4%ba%b2骨肉變成一具屍體。我也看不得我自己變成一具屍體,幸虧我是不會看見的。人生如夢,卻又不如夢那樣來去輕盈潔淨,誕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滿著血汙。為什麼生命不能像一團氣瞬息飄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經曆從肉身中強扯出來的過程?隻要這個過程無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樂的。

“我到時候肯定安樂死。你自己肯不肯,還是個問題。”遠處傳來雨兒含有批評意味的話音,我漠然地點了點頭。

妞妞病情急劇惡化。口腔內右側腫瘤奇大,左側也隆起了腫瘤,那顆被腫瘤擠歪的牙齒不知何時已%e8%84%b1落不見,腫瘤在流血化膿。她躺在那裡,張大嘴,鎖著眉,緊閉的雙眼糊滿分泌物,鼻下結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發作起來真是令人萬般無奈,心碎欲狂。發作越來越頻繁,使她無法入睡。事實上她已經沒有真正的睡眠,隻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發作後的疲憊和衰弱。每日大多數時間都醒著,而醒著便隻是痛苦,不複有快樂。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嗬,她總是鎖緊眉頭忍著那必定是持續的疼痛,隻在忍無可忍時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癢死了!”“磕著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變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愛的聲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這樣,她仍不忘音樂。“聽探戈。”她要求。音樂聲起,她說:“探戈來了。”爸爸趕緊不停地誇她聰明,每誇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實她幾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臉部肌肉已被腫瘤繃緊,但她仍然努力動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領會和接受了爸爸的誇獎。

有時候,她甚至還想像往常那樣逗一逗爸爸媽媽。“小圓板。”她要求。遞給她,她一鬆手,然後喊一聲:“啊——”語氣不乏往常那種調皮的意味,但臉上卻是皺眉閉目的痛苦表情,這種怪誕的結合愈發令人斷腸。

由於腫瘤堵塞,進食越來越困難。連日來,隻是用吸管往她嘴裡滴一點兒湯水,藉以維持生命。服藥當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藥也已止不住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劇烈的疼痛,也許是到動用那幾支度冷丁的時候了。

“我們還是找人幫忙吧。”

“這個忙誰也不好幫,還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們都沒有打針的經驗,我怕打不好。”

“總有一個第一回。現在我練練,以後你生病時沒準還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細,還是讓我來吧。”

“光心細有什麼用?還需要膽大和靈巧。你那麼優柔寡斷,那麼笨拙。”

“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時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邊,事情就好辦得多。”

“你也彆太小看我了,我能經受住,說不定還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這天深夜,在一次劇痛即將爆發之時,她給妞妞打了第一針。打完針,妞妞使勁朝她懷裡鑽。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給她穿衣,妞妞又站起來撲向她。她禁不住流淚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顯的,妞妞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早晨,全家人圍在她身邊,她逐漸醒來。

“誰?——小心肝。”這是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不久,藥效過去,她又開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媽媽,快去!趕緊去!”又喊:“到哪兒去啦?去哪兒啦?在哪兒?”變換著句法表達同一個意思。她仿佛知道媽媽能給她止痛。媽媽趕來,又給她打了一針。

珍珍要下樓,她聽見媽媽對珍珍說:“順便把晚報拿來。”就跟著喊:“拿來,拿來!”媽媽問:“拿來什麼呀?”她答:“報紙。”

藥性發生作用,她睡著了,小手始終舉著珍珍拿給她的那張晚報。這可憐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還留戀著世上的一張紙片。

你們著什麼急呀,背著我又弄來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進了妞妞的小身體裡。你們瞞不了我,你們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經暴露了一切。你們怕我發現,把用畢的小玻璃瓶都扔進了那條小河裡,我嗅到了從那個方向飄來的刺鼻的藥味。可是你們再一次失敗了,妞妞隻死過去了五個小時。正當你們以為她這次必死無疑,準備料理後事時,她輕輕地說了聲:“爸爸。”又醒來了。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們是鐵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電話,查醫書,要尋找新的萬無一失的藥物。儘管你們把嗓音壓得很低,我還是聽見了,你們在說著什麼苯巴比妥。沒用,全都沒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們就彆想再下手。

妞妞在睡夢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顫動,笑得很艱難,時常酷似抽泣狀,但的確在笑。她夢見了什麼?

那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舉著針管進來了,身後依然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小聲商量了一會兒。雨兒接過針管,開始注射。妞妞沒有完全醒,她蹶著%e5%b1%81%e8%82%a1,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饒。

雨兒拔出針頭,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抱起她。她說:“跳跳舞。”我的耳旁響起搖籃曲,不由自主地隨樂曲蕩漾起來。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裡,屋裡排著一隻隻精致的小搖籃,一律罩著白紗。原來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醫院的育嬰室,真漂亮嗬,我還從來沒有進來過呢。我在搖籃之間的空地上舞蹈著,妞妞在我懷裡,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輕輕摳弄我的身體。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則妞妞就會死去,於是越來越狂熱地跳著。可是妞妞摳弄我的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終於停住了。我也停下來,低頭看,發現懷裡已經沒有妞妞。一陣風吹開窗戶,掀開牆角那隻搖籃的白紗罩,妞妞的小屍體躺在裡麵,蒼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蠟人。

音樂仍在響著,但搖籃曲已經換成安魂曲。

牆角那隻搖籃離我最遠,中間還隔著許多隻搖籃,它們的白紗罩遮得嚴嚴實實的,紋絲不動。我越過這些搖籃,朝妞妞的搖籃跑去。在我快要到達的時候,搖籃忽然升悠起來,向窗戶的方向飄蕩。我猛撲上去,一把抓住搖籃。這時我發現我仍在自己的家裡,妞妞也仍在我的懷裡,她已經睡著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裡的電話鈴毫無必要地響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無必要地去接。返回時,卻找不到屋門了,原來是屋門的地方已被厚厚的牆壁代替。我一頭朝這牆壁撞去,牆塌了,我撞在雨兒身上。她使勁擋住我,大聲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開,衝到床邊。妞妞仰躺著,已經停止呼吸。

雨兒扒在妞妞身上慟哭:“我乾嗎要生她呀,乾嗎要生她呀……”

我從她身下奪出妞妞,抱著這小屍體衝向陽台,縱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靜,沒有安魂曲。

我把那些度冷丁鎖進櫃子裡,自己把著鑰匙。隻在妞妞劇痛發作時,我才開鎖拿出一支,讓雨兒注射。

“好吧,我聽你的。”雨兒淚光閃閃。

一次注射時,她不小心把妞妞的%e5%b1%81%e8%82%a1紮出了血,傷心地哭了。她竟然覺得這個小過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實更為嚴重。▃思▃兔▃在▃線▃閱▃讀▃

又一次醒來時,我發現妞妞說話已經極為艱難,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但已經力不從心。

“要WA……要WAWA。”她低聲說。我知道她想說要爸爸媽媽,但這兩個音都發不出來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說:“彈——”就是發不出“琴”這個音。我彈一個曲子,問她是什麼,她動一動嘴%e5%94%87,算是回答。我趕緊說:“妞妞真聰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個房間,問她是哪裡,她也都動一動嘴%e5%94%87,說不出話來。

一次次發作,一次次注射,藥力遞減,對機體的破壞卻在積累。與此同時,腫瘤仍在發展,終於堵塞住食道,無法再進任何飲食。妞妞逐漸進入了衰竭狀態。

每回她深睡過去之後,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數著她的脈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對她輕輕耳語,希望她聽見我的叮嚀,安心離去。可是,看到她終於慢慢醒來,我又如釋重負,大舒一口氣。

現在,人人都在等待那個注定的結局,心中交織著冷靜、焦慮、期待和恐懼。惟獨妞妞沒有等待,她隻是昏睡和疼痛,忍受著疾病和藥物的雙重消耗。然而,那個結局卻正是她的、惟獨屬於她而不屬於任何彆人的結局。

結局終於到來了。

妞妞已經兩天沒有醒來。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縮得很小,麵色蒼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兒晝夜守在小床邊,不時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溫熱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攪擾,她那衰竭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疼痛了。

屋裡靜極了,隻有街上不時傳來的汽車聲打破這寂靜。窗戶遮著簾子,光線幽暗。人人踮著腳走路,仿佛怕驚醒正在沉入永恒睡眠的小生命。其實她是不會被驚醒的了。毋寧說,人人都意識到了死神已經來臨,此刻它是這間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著的人反而成了理應消聲匿跡的影子。

時近黃昏,妞妞忽然動了動嘴%e5%94%87,我和雨兒同時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開開……”

沒錯,她想說“開開音樂”。我去打開音響,把音量調到最低限度,屋裡回響起搖籃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挨近她的雨兒的手腕,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她的手鬆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車毫無必要地向醫院飛馳。妞妞在我的懷裡,她的小腦袋無力地垂到了一側。

妞妞死於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時。

第十四章 應該有天堂(劄記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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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變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