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1 / 1)

妞妞 周國平 4318 字 3個月前

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隻等待著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這個世界一邊,加入了遺棄她的統一行動。如果說我尚可寬諒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遲早也要被這個世界遺棄,因此我已經預先接受了懲罰和救贖。我活著是暫時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暫時的,歲月之流終將蕩儘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劇。

“還吃,還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閉著眼,不停地說。爸爸把咀嚼過的豆沙裹上溶開的安定,一口口塞進她的嘴裡。儘管吞咽困難,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確餓了。有時爸爸的動作有些遲疑,她便會著急地抬高聲音喊“還吃”。

“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麼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紮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裡,用指甲摳盒麵,聽摩攃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棱麵,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嗬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裡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彆……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六小時後,完全醒了,又有了玩興和食欲,但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漸漸恢複了,開始喊癢喊疼。

一萬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頭大象,二百七十個成人。妞妞得到的卻是許久未有的長達十個小時的安適。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媽的有什麼不可能!你們全都瞎了眼,看不見最明顯的事實: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終閉著眼,不讓人抱,也不讓人碰。她感到渾身乏力。有時候,她自個兒低聲哀哀地哭泣一會兒,但並不呼喚爸爸媽媽,仿佛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能救她。

現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裡摻入一些安眠藥,以求減弱病痛的發作。但是,這同時也損害了她的生機。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呢?

這天,剛喂完食,她仍然沒有睜眼,但輕輕喚了聲:“媽媽。”

“媽媽抱抱好嗎?”媽媽問。

“不抱。”

媽媽真想抱嗬,兩、三天沒有抱了,老覺得懷裡空空的。媽媽伸手試探,她挺小身子拒絕。

“癢。”她說。

媽媽伸手想給她撓,她用小手撥開。一會兒,她又哀哀地哭了起來。

“妞妞怎麼不舒服,告訴爸爸。”爸爸湊近她耳邊問。

“磕著了。”

“爸爸抱抱好嗎?”

“不抱——啊?”她哭著說,聲音微弱,口齒不清,卻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e5%90%bb。

終於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兩隻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鏡,握一會兒,丟開。爸爸含淚逗她:“啊——”她欲呼應,但太難受,哭把她的應答噎住了,於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懷裡艱難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陣劇咳,掙紮著躺回床上。

安靜下來後,她又喚:“找爸爸。”爸爸應答。“找大象。”她說。聲音含糊,爸爸聽不清,她吃力地重複,被一陣劇咳打斷,然後堅持說:“找大象。”爸爸聽懂了,拿給她。“皮球。”爸爸給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複:“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說:“爸爸疼。”說完挺幾下小肚子。

開始有玩興了,馬上又被劇咳打斷。咳得精疲力儘,剛止,忽然說:“音樂沒了。”話音才落,音樂聲果然停止。這盤搖籃曲是她初生時常聽的,後來幾乎不聽,卻依然記得。她乏力地哭泣著。

“爸爸抱抱,行嗎?”

她側身躺著,但爸爸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行。”

爸爸抱她,換音樂。樂聲一起,她止哭,說:“探戈。”

的確是那盤探戈曲。許多天前媽媽告訴過她一回,她記住了。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她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來了一些度冷丁,以備不時之需。人人都覺得,這不時之需已經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這種時候,妞妞的生命力就會出現暫時複元的跡象。

全家人正在吃飯,妞妞醒了,輕聲自言自語:“貓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邊。

“吃。”她說。爸爸沒聽清,她又重複。

“吃菜行嗎?”

“行,趕緊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愛吃,不停地說“還吃”,後來簡化為“還”。吃得真不少,幾乎恢複了發病前的食量。吃完,掙紮著站起來,想跳躍,搖搖晃晃地跳了幾下,畢竟無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嗎?”

“抱抱,快點。”

爸爸抱她,她聽著音樂,不滿意,下令:“換音樂!”音樂裡有敲擊聲,她解說:“敲敲門,誰呀?”

由於皮膚觸痛,好些天沒有洗臉洗手了。趁著她精神好,阿珍給她洗,小臉蛋重現光潔。接著,阿珍又替她紮辮子,問:“妞妞,我在乾什麼?”答:“紮辮辮。”

要甜麥圈,那是一種比戒指小的嬰兒食品,她不吃,握在手裡玩,兩隻小手靈巧地互相傳遞,玩了一會兒,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麥圈掉地上啦?”媽媽逗她。

“媽媽掉的呀!”她也逗媽媽。

一會兒要求:“看書書。”媽媽遞給她一本書,她動手撕,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勁,撕下一頁,又把這頁三下兩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張較大的碎片一撕為二,一手拿一片,說:“兩個。”用動作表明她懂一變為二的道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不但愛說話了,而且嗓音也在恢複,又變得響亮。呼吸道症狀似也有所減輕,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況更好。“聽彈琴。”她要求,並且點了節目。聽了一會兒,竟自告奮勇:“妞妞彈琴。”坐在媽媽%e8%85%bf上,小手拍打琴鍵,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麵對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幾支度冷丁藏了起來。

屋裡靜極了,隻有我和妞妞。她側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著床架上端的鐵欄,鐵欄是涼的。有時手鬆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從鐵欄空檔伸出,擱在床側。我坐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那隻攀在床欄上的手。

她始終一動不動。靜極了,在這靜中有一種憾人心魄的東西。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兩隻手,一齊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臉頰,停在一側耳朵上。

“癢。”她輕聲說。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輪。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閉目靜靜躺著。有時候,她輕輕喊一聲“爸爸”,我也輕聲應答,然後又是寂靜。輕微的一呼一應,宛若耳語和遊絲,在茫茫宇宙間無人聽見,不留痕跡,卻愈發使我感到了訣彆的分量。人間一切離彆中,沒有比與幼仔的訣彆更淒苦的了。無論走的是自己還是孩子,真正被棄的總是這幼小的生命,而絕望的憐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強烈感覺到了自己麵對上蒼的被棄。這也是最寂寞的訣彆,生者和死者之間無法有語言的安慰、囑托和紀念。

可是我又聽見了妞妞的輕聲呼喚:“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臉和嘴%e5%94%87,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裡。

“爸爸心疼。”她說,聲音很小,但我一字字聽得分明。我流著淚%e8%88%94%e5%90%bb她的小手,那隻沾滿我的淚水和唾沫的溫柔的小手。

妞妞睡著了,我守在床邊磕睡,朦朧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後麵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走到藏度冷丁的櫃子旁,開鎖,取出藥劑。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劃破小玻璃瓶,把藥水吸進針管裡。我忽然明白他們想乾什麼,驚恐欲喊,卻喊不出聲來。雨兒滿麵淚水,褪下了妞妞的褲子。一隻大手哆嗦著把針頭插進小%e5%b1%81%e8%82%a1裡,針管裡的藥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聲,嘎然而止。接著,她開始抽搐,挺身子,艱難地大口吸氣,咽喉部發出尖銳的擦音。她接不上氣了,嘴%e5%94%87霎時發白又變烏,小手也呈灰白,很快變成了一具小屍體。

我終於喊出聲來了:“不,不要!”

“不要什麼?”雨兒的聲音。

我睜開眼,她正站在我身邊,披著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著,有點兒醒了,小手動彈了一下。

“不要安樂死。”我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安樂死是最好的,那樣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沒有安樂死。”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妞妞臨死前掙紮的慘狀,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樂的,也拒絕讓她變成那樣一具小屍體。儘管疾病已經把她摧殘得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