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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13 字 3個月前

右耳、右腮和腦袋。全身奇癢是晚期癌症的症狀之一。可憐的妞妞,我幾乎不敢朝她口腔裡看,那灰黃色凹凸不平的癌塊越來越大,敗壞了齒根,原來雪白的牙齒正在變質發黑。她的聲帶可能也已受累,說話聲和哭聲有些嘶啞,音量明顯減弱。可是,儘管如此,到了我懷裡,她還是漸漸止哭,平靜下來了。

她告訴我:“妞妞難受了。”我含淚說:“爸爸知道。”她跟著說:“爸爸知道。”明顯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難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裡走,她好像睡著了,突然又說話:“喂,喂。”我不理,她喂個沒完了,我隻好搭腔:“是誰?”答:“是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問:“做什麼?”答:“回家家聽音樂。”好吧,乾脆來一盤興奮的。我放她近來愛聽的那盤探戈曲,她說:“好聽,真好聽。”邊聽邊說出她的理解,不時告訴我:青蛙叫,貓叫,炮響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鳥叫,鈴鐺,鼓掌……我驚訝她形容之貼切,我自己是想不出來的。

第十三章 艱難的訣彆

持續的劇痛,妞妞大哭,嗓子哭啞了,哭不出聲了。爸爸抱她下樓,在院子裡走。她伏在爸爸肩上,緊閉雙目,皺著眉頭。爸爸疼,妞妞哭。要爸爸不疼,妞妞不哭。可是,就是疼嗬。她輕聲說:“回家家聽音樂。”也許聽聽音樂就好了。爸爸快步朝宿舍樓走去。剛上台階,又是一陣劇痛。

“不回家家,回家家,不回……”她哭喊起來。

爸爸硬著頭皮衝上樓,然後不停地進屋出屋,快速走動,想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力。

毫無用處。妞妞大哭不止,夾雜著一聲聲喊叫:“乾嗎!寶貝!磕著了!乾嗎!”

媽媽給她灌下一勺溶開的止痛安眠藥,她嗆了。不,不是嗆,咽喉的病變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惡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著。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屋裡響著那盤探戈曲。妞妞大哭著喊:“真好聽!”又大哭著模仿樂曲中類似貓叫的聲音:“咪嗚,咪嗚……”那模樣可愛極,可憐極。她聽見爸爸也在哭喊:“妞妞啊,爸爸心疼死了!”

由於安眠藥的作用,她終於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告訴爸爸媽媽:“妞妞磕著了。”然後讓媽媽彈琴,用喑啞的嗓音點節目,偶而還唱一句。突然咳嗽了,不停地咳,每咳必至於惡心和哮喘,發出嘶鳴聲,氣管和喉嚨裡呼嚕不止。可是,她不哭,也許是沒有力氣哭,也許她覺得不值得再為這點小難受哭。在劇咳的間歇,她自個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咳嗽了。”

磕著了,咳嗽了,如此而已。她儘量忍。從出生三個月開始,她就學習忍受身體的病痛。她相信象以前一樣,忍一忍就會好的。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死這回事。

可是,我們知道。我們不但知道妞妞已經死到臨頭,而且,事至今日,還希望她適時而死,不要在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對於身患絕症而又不堪忍受長時間臨終折磨的人來說,安樂死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我甚至要說,它是一顆定心丸。不管最後是否實施(這要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有了這個後備方案,病人及其%e4%ba%b2屬便會感到一種放心。事實上,自從妞妞癌症擴散以來,這個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著,我們在沉默中對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為後備方案容易,真正付諸實施卻何其困難。由於缺乏有關的立法,醫生們都視此為畏途。儘管他們一致斷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療手段均已無濟於事,但是,一談及安樂死,無人願擔當乾係。當然,這完全可以理解。這也無大礙,我們可以自己承擔。自己承擔就不牽涉所謂複雜的法律問題了嗎?報紙上曾披露這樣的事例:一個肝癌晚期病人實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懇求他的妻子為他施行安樂死,妻子照辦了,結果這個為喪夫悲痛欲絕的可憐女人竟被判了刑。據說法律以此維護了生命的權利。可是,當生命的延續已經成為純粹的痛苦之時,結束這種痛苦豈非也是生命的權利?我在這個案例中看到的,與其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維護,不如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嘲弄和剝奪。我們麵臨的是一個最直接的事實:妞妞正在遭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於不存在一絲複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經毫無意義。麵對這個事實,做父母的因為怕承擔責任而袖手旁觀,不是太自私了嗎?

至少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困難並非來自法律,而是來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壞她的各個感官,但尚未徹底毀掉她對這個世界的感覺。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隻要她不死,痛苦總會有暫時緩和的時候,儘管曆時越來越短。在那樣的時候,她又有了聽、說、交流、活動的願望,即又有了生的願望和樂趣,於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誠然,早走晚走對她來說區彆不大了,尤其是對那個不久以後不再存在的她。對我們來說區彆也不大了,尤其是對不久以後必定要失去她的我們。然而,人生豈非隻是早走晚走的區彆嗎?延長她的生命,縮短她的痛苦,這兩個動機水火不容。要確定一個讓她走的準確時間是多麼難嗬。而最難的是,做父母的對自己的%e4%ba%b2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醫學,難道不能教我一種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當我的女兒醒來痛苦太甚而快樂太少時,讓她多睡少醒,而當她醒來隻有痛苦沒有快樂時,就讓她不再醒來?如今我隻剩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唯求我的女兒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漸進入不醒的長眠……

妞妞把臉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著,一動不動。剛才她又有一陣劇烈的發作,拚命咳嗽,喘不過氣來,嘶啞喊叫,想把咽喉裡的痛澀喊出來,清除掉,可總也清除不掉。媽媽默默流著淚,她在媽媽懷裡哀哀地哭,哭聲微弱。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最後,她從媽媽懷裡掙%e8%84%b1,自個兒趴下。她覺得這樣好受些。她一動不動,俯躺了很久。

屋裡響著音樂,她在聽。聽到一段吹奏樂,她笑了一笑,自語:“蟲叫。”她繼續俯身躺著,但把臉蛋轉向了錄音機的方向,更專心地聽。她開始按照她的理解低聲解說音樂:“青蛙,呱呱呱——貓咪叫,咪嗚,咪嗚——拉臭臭,給貓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過身來,仰躺著。媽媽在旁邊嗯嗯地助威,她使勁兒,慢慢地拉出了十來顆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說:“濕透了,出汗了。”

現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願望。她逐個點玩具的名,讓媽媽給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張紙條,把它撕碎,說:“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襪子,說:“襪。”忽然喊癢:“丫丫癢,手癢,貓咪癢,小狗癢,媽媽給撓撓。”

終於又難受起來了,喑啞地哭,喊著:“要玩的——小圓板!”那是從一件玩具上掉落下來的一個綠色的塑料小圓片,成了她的寶貝,幾乎等於賈寶玉的通靈寶玉。每當她難受時,她就會想起它。睡覺時,她也要它,握在手裡,就容易安心入睡。現在她要得很急,一聲聲嘶喊:“你們快點!快找!”還有一塊形狀質地完全相同的黃色小圓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區彆來,隻有那塊綠的是寶貝,而這塊黃的隻是一件普通玩具罷了。媽媽和阿珍一陣好找,終於在媽媽的衣袋裡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圓板,漸漸平靜。她閉目躺著,不時舉手把小圓板從床欄上方扔下,掉落在媽媽手中的玩具上,發出碰擊聲。她重複著這個動作,靜聽那響聲。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著這個場麵,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讀到的一句話:“看病孩在臨終前仍然依依地玩著手中的玩具,這是何等淒楚。”

“你看她口腔裡的腫瘤長得飛快,吞咽越來越困難,再往後,安眠藥也喂不成了。”

“我們是得果斷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過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這太荒謬……”

“誰都說想開些,其實,我們所經受的,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旁人決不可能體會到。”

“從現在起,讓我們做木頭石頭,把感情擠乾淨,一滴也不要剩。”

“這事有我們兩人撐著,就好多了。以後你去了,我一個人再遇到事情怎麼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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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一個孩子。有孩子,你會好得多。”

“我們一起經曆了這一場,真是刻骨銘心,彆的都是浮光掠影罷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還是破腹產的呢。”

“喲,我都忘了。不過,主要還是你倆,你和妞妞。她那麼小,你又那麼敏[gǎn]。”

“我學了一輩子哲學,就這一點好處,使我這個敏[gǎn]的人也能達觀起來。”

“你是敏[gǎn]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說了,我們一定要邁過這個坎……”

深夜,萬家燈火已滅,這間屋子照例亮著燈。妞妞沉睡著,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燈光下萎縮了,顯得可憐巴巴。牆上掛滿她的活潑可愛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個妞妞了。她的鮮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徹底玷汙,使她生機委靡,膚色灰暗,毒瘤從頭臉各個部位接二連三地竄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內,腫瘤已把下排牙齒頂得移了位,腫瘤表麵潰瘍,散發著一股惡臭。

妞妞嗬,我的香噴噴的小寶貝,她身上的%e4%b9%b3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著眼前這個麵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讓她走的時候了。聽任她繼續遭受這樣醜惡的摧殘,簡直是她的奇恥大辱。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生命是多麼無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著的軀體,哪怕這軀體是自己的%e4%ba%b2骨肉。無論你怎樣愛戀你的%e4%ba%b2人,為她即將死去悲痛萬分,可是一旦她事實上處於垂死狀態,而你又不準備立刻與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會促使你撒手讓她離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拉開距離。我無意指責這種十分自然的態度,就象有朝一日當我彌留之際,我也不該指責愛我的人們采取相同的態度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的妞妞嗬,此時此刻她是多麼孤立無助。醫學——這個世界關於生死問題的權威——已經判定她死,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判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