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1 / 1)

妞妞 周國平 4267 字 3個月前

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盤旋而上。我懷抱妞妞,氣喘籲籲,爬上一級級梯階,然後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裡雨兒帶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極了。她的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肩,哭得喘不過氣來。口腔裡的腫瘤已經有鴿蛋那麼大,使她幾乎不能合嘴。由於哭喊和掙紮,乾裂的嘴%e5%94%87流了許多血,一排整齊的小牙齒浸在鮮血中。

她聽見了我的聲音,哭著對自己說:“爸爸在這裡呢。”在我懷裡,她漸漸止哭了。她實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裡。

“下,下!”她在我懷裡不停地喊。

她馬上就要進入不醒的長眠,在長眠之前,還必須痛楚萬分地走過這些不眠的長夜。當我抱她奔下樓梯的時候,也許有一種輕盈欲飛的感覺轉移和緩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願這樓梯永無止境,可是它在底層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聰明!然而妞妞再也沒有精力數數了,我也不數數,隻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層樓梯上,像一條長長的氣管裡的一塊咳不出來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麵冷,我停在底層大門內,哄她:“已經在外外了。”

她知道沒有,重複說:“去外外。”

我隻好真的抱她到外麵,但外麵實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樓裡。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氣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鎮痛。我聽從。她靠在我肩上,頭不抬地說:“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風了。她抬了一下頭,說:“風,風大,真大呀。”我問:“回家好嗎?”她同意:“回家家聽音樂。”

她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裡,眨巴著眼睛,靜聽音樂。半晌,輕聲說:“唱歌,妞妞愛唱歌。”又半晌,輕聲歎道:“真好聽。”連歎三次。

一麵的錄音快放完了,她說:“音樂沒了,知道沒了。”有一種自豪感。雨兒翻麵。她說:“又響了。”我沒有聽懂,她可真著急,說了又說。雨兒聽清了,向我複述一遍,她才滿意。她是這樣渴望交流,每回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複,直到我們聽懂了,複述出來,或作出應答,她才鬆弛下來。

正聽著音樂,她又被一陣劇痛襲擊,哭喊起來:“磕著了!頭頭磕著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這樣,她仍關注著音樂和外界的各種聲響,不斷有所反應。正哭著喊著,她會突然停一下,預報下一個節目,提示某一句歌詞,或者告訴你:“車響”,“門響”……

真的,大街上車笛聲多了,走廊裡傳來了門的開關聲,天亮了。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了又一個淒苦的不眠之夜。

“我們得想個辦法。”我對雨兒說。

“我想過了,還是不給她做放療吧。”

前些天,我們已經帶妞妞去過北京醫院,詢問再次放療和作化療的可能性。醫生認為,放療隻起局部控製的作用,化療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會長,力勸我們放棄。但我沒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們回顧往事時會說,當初妞妞癌症擴散,我們都絕望了,沒想到她放療化療全抗過來了,活到了今天……然而,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幻想太離奇,沒好意思說出口。

“她還那麼可愛。”我說。

“可愛是可愛,但你不能看不清總的形勢。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幾天。你想想,有這幾天沒這幾天,過後看都是一樣的。”

“我是想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這一關是躲不掉的,現在減輕了,以後還會重。我們遲早得麵對這一關。”停頓一會兒,她輕聲說:“還是讓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學家了,我隻是詩人。”

“有時候你是哲學家,而我們是——市民,不是詩人。”語氣極平靜,可是我看見她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的妞,一個頂好頂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說:“往後她會越來越痛苦。我們不能不做任何治療,又拖著,讓她帶著最悲慘的記憶到那個世界去。”

雨兒哭出聲來了:“作決定是最難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們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點點頭。

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爸爸辦,辦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好爸爸,趕緊想想辦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說過“想辦法”,他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抓住這個詞,多次重複這個詞。這個詞給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辦法。爸爸對媽媽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這辦法已經有了,它在那裡,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擺%e8%84%b1疼痛的辦法。這個辦法將使她再也不會被磕著,同時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妞妞哪裡知道世上還有這種所謂辦法,她的好爸爸竟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妞妞站在床上,雙手緊貼牆壁,屏息合目,一動不動。無論誰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讓。

一會兒,她自個兒躺下,仍然不讓人碰她動她,像在使勁兒。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兒問。

她仍不吱聲。雨兒要給她上開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兒給她上了開塞露,很費勁地從她肛門裡摳出一個帶血的屎塊。她不願再受這個罪,於是自己使勁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塊硬屎。

^_^思^_^兔^_^網^_^文^_^檔^_^共^_^享^_^與^_^在^_^線^_^閱^_^讀^_^

這些天來,由於口腔內病變,吞咽困難,她隻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乾結和排便困難。其實,她還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們吃飯,她聽見碗筷聲,聞到菜香,便說:“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兒趕緊把扁豆剁碎,拌在糊裡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經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麼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過去爺爺經常剝瓜子給她吃,她很愛吃,病中又想了起來。又乾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麼受得了?我隻好把瓜子放進自己嘴裡,咀嚼成糜,然後喂她。沒想到她愛吃極了,不停地說:“還吃,還吃。”我靈機一動,把蔬菜、筍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愛吃。我們一直很注意她的飲食衛生,但現在還有什麼可忌諱的呢,她的生命已經短促得不可能從我這裡感染任何疾病了。

“還吃,還吃,還吃……”我擔負起了給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於她這一聲聲富有節奏的呼喚,這如歌的呼喚證明她依然熱愛人間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該還有許多享受,但都來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見效。兩天後的傍晚,她坐在我的%e8%85%bf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說,接著閉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艱難,一定感到疼痛,不時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終於成功了,拉出許多先硬後軟的屎來。

妞妞醒了,在和雨兒說話:“燙奶奶給妞妞吃。”我坐在書房裡,豎起耳朵聽她的嬌嫩的話音。這種時候,我的心總是疼得厲害,鮮明地感覺到這個招人疼愛不已的小生命正在離我遠去,不久以後,那間屋子將不再傳出可愛的童語。

有人開寓所的門。我聽見妞妞說:“開門。”接著是雨兒的歌聲:“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接著又是妞妞的嗓音:“快點兒開開,讓媽媽進來。”

我已經悄悄站在她們的屋門口。妞妞正在玩一隻小球和一隻小圓盒。她把小球塞進圓盒,用手擋住圓盒開口的一麵,搖晃起來,欣賞小球滾動的聲音。球滾落了,雨兒“啊”了一聲,妞妞馬上說:“珍珍乾的呀!”雨兒問:“是不是妞妞乾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補充說:“媽媽乾的呀!”

阿珍進屋,抱起她。她說:“找爸爸去。”然後又加上一句:“看爸爸乾嗎呢。”我笑了,開口應道:“爸爸在看妞妞乾嗎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絆了一下。她罵道:“他媽——的!”告訴我:“罵人了。”我問:“誰罵人?”答:“妞妞罵人。”問:“怎麼辦?”答:“打小%e5%b1%81%e5%b1%81。”我在她%e5%b1%81%e8%82%a1上拍了三下,她不滿足,說:“還打。”

在鋼琴前坐下,彈了兩支老曲子。她又點《小機靈》,立刻想起來了,說:“爸爸不會彈。”我問:“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極了。”

她坐在我懷裡,右眼奇大,說明眼內腫瘤已經死灰複燃。病灶正在勢如破竹地朝各個方向擴展,頭顱後側、右眼上方都出現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變使她流涕不斷,因為疼,她不讓擦臉,鼻下結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難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懷裡,打起精神和我玩。這麼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決心治療,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極了。”我含淚說。

半夜,妞妞不斷哭醒,在阿珍懷裡哀哀切切地說:“找爸爸。”她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心嗬,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她在我懷裡漸漸入睡了,還說了句夢話:“爸爸疼妞妞哭。”一會兒,又突然懊傷地說了句:“音樂沒了!”我忙打開音響,她立刻又睡著。就是放不下,隻要我有放的意圖,她就使勁抓住我。

又醒了,說:“吃豆沙。”我想讓她繼續睡,不理睬,她就執著地重複說,語氣平靜,態度堅決,說了十多遍。隻好喂她。她真餓了,邊吃邊不停地說:“還吃,還吃。”吃了不少。嗆了一下,我說:“嗆了吧?”過一會兒,她自己說:“又嗆了。”說完故意咳一下,用動作複習一個新詞。

吃完豆沙,她說:“聽音樂,輕輕地走走。”近來她常說“輕輕地”這個詞。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隻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話語中包含著一份體貼。

阿珍想讓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著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說帶她去看大花貓。她睜開眼,想了想,咪嗚咪嗚地叫了起來。阿珍趁勢抱了過去,帶她去走廊,她一路還咪嗚咪嗚叫著。

還是不行,她在阿珍懷裡哭個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癢,不住地抓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