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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172 字 3個月前

,喜歡開大點!”我歎她聰明,要去告訴雨兒。她馬上說:“告訴媽媽,喜歡開大點。”我問:“聽不聽彈琴?”她答:“聽,給妞妞去彈琴。”

這時候的妞妞,右側臉蛋已經明顯膨大。由於鼻咽腔內充塞著腫瘤,呼吸艱難,總是張著小嘴。喂一口健兒粉,往往要喘一、兩口氣,方能下咽。說話也艱難,話音吐出來,氣接不上,又重新說,有時一句話要開好幾次頭才說出來,分幾次才說完。儘管如此,隻要疼得不太厲害,她仍然興致勃勃地說呀說。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時用小手揉右側的耳朵、鼻翼、腮幫。有一回,她正玩得高興,突然舉手使勁揉鼻梁右部,臉上表情陡變,哭了,喊道:“癢,鼻鼻磕著了!”

磕著了!磕著了!這一聲聲喊叫如同節日晚宴上響起的喪鐘,清楚地提示著歡宴即將結束,死神正在破門而入。

妞妞醒了,靜靜地躺在小床上,伸著小手把玩床欄。她自言自語:“啊呀,小寶貝。”揉一揉腦袋,說:“癢,磕著了。”雨兒湊近她,她聞到氣息,說:“媽媽抱。”雨兒抱起她,她說:“聽音樂。”一邊聽,一邊念念有詞:“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有媽媽好。”話音剛落,響起《世上隻有媽媽好》。“媽媽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兒說:“妞妞真好。”她說:“喜歡。”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她告訴媽媽:“車叫了。”她還無端地笑了幾回,笑出聲來。雨兒說:“笑得真好。”她衝著媽媽又哈哈一笑。

趁著暖和,阿珍張羅給她洗澡。自發病以來,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我擔心她不肯洗,沒想到她的狀態好極了,坐在盆裡玩積木、碗、毛巾,不停地說話。她知道是阿珍和媽媽在給她洗澡,便說:“晚安,珍珍晚安,媽媽晚安。”我照相,閃光燈哢嚓一聲,她說:“照相機。”洗完澡,她漂亮極了,白淨的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個健康孩子了。可是,給她穿衣時,我摸到了左側頸部的腫大的淋巴結和右側臉頰的硬塊。

下午,阿珍帶她,她自個兒在床上玩。忽然,她彎下腰,腦袋頂著床,小身子弓在那裡,一動不動。阿珍一個勁兒問:“妞妞乾嗎呢?”她不理,繼續弓身子,接著又趴下,臉蛋埋在被褥裡,久久不動。阿珍以為她要睡覺,不再理會。突然,她大哭起來。我衝過去,抱起她,隻見她的鼻孔外滿是夾帶著血絲的鼻涕。

“磕著了!”她哭著告訴我。

夜裡,雨兒帶她,我被她的哭聲驚醒,從雨兒手中接過她。她流著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辦法!”還夾雜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她張大著嘴,我看見上頜的腫瘤長得更大了,呈烏青色,令人毛骨聳然。

妞妞在我懷裡睡了一夜。她側著身,一隻小手始終攀在我的%e8%83%b8`前。燈光下,我端祥她的半邊膨大的臉蛋,發現右鼻孔內側已經明顯增厚。難怪她呼吸越來越艱難,吃力地張開小嘴,屋裡響著她的重重的呼吸聲。

%e4%ba%b2骨肉嗬,我的%e4%ba%b2骨肉。爸爸的至%e4%ba%b2至愛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塊大塊地銷蝕。多麼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來,卻在爸爸懷裡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這樣還常是高高興興的。誰乾的呀?妞妞乾的呀!珍珍瞎說八道,妞妞也瞎說八道!給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說,妞妞實在太好,這病不該妞妞得。

這麼好的妞妞,馬上要走了。可愛的聲音,轉瞬就會沉寂,再也聽不到了。最後的生命歡樂,連同那不可忍受的劇烈疼痛,都將同生命一起結束。人生真他媽的是一個夢,甚至連疼痛也是虛幻的。當生命消失之後,這曾經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疼痛又在哪裡?既然如此,它有什麼要緊,忍受它又有什麼必要?磕著了,磕著了!妞妞磕著了,爸爸磕著了,媽媽磕著了,我們一家都他媽的磕著了!誰乾的呀,他媽的誰乾的?妞妞那麼信賴地躺在我的懷裡,我卻不能救她,我是他媽的什麼爸爸?這麼好的妞妞非死不可,這是他媽的什麼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來了!咪嗚,汪汪,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妞妞要進來。開大點,妞妞喜歡開大點。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喂,喂,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妞妞給爸爸寫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辦法,快點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緊點!好妞妞,不怕,爸爸抱著呢,誰也奪不走。奪不走,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死了,奪不走,死了,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屍體摟著一具小屍體,白色的雙桅船,飄起來了,飄起來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了……

我穿上那雙著名的紅舞鞋,抱著妞妞從早到晚跳個不停。妞妞喜歡。這是她最後的快樂時光。我能給她的隻有這個了。

伴隨著西洋進行曲的音樂,我踏著節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靜靜地享受音樂和身體的律動。一會兒,她躺了下來,臉蛋枕著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給她,她說:“妞妞的娃娃。”摸著娃娃的%e8%85%bf,說:“娃娃的尾巴。”她枕著娃娃,躺在我的臂灣裡,四肢隨意地蕩悠著,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

換放一盤西洋古典名曲。近來妞妞特彆喜歡聽樂曲,勝過聽歌。她聽得很專注,很投入。有一段華彩,她每聽必笑,連連說:“真好聽。”雨兒說,一個飛躍。不過,無論聽音樂聽得多麼入神,遠處傳來車笛聲,她都不放過,必自言:“車。”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彈琴,彈了一個《找朋友》。她又點《小機靈》,我不會,亂彈一氣。她說:“不聽彈琴了。”我問:“爸爸彈不好,是嗎?”她說:“彈不好,妞妞不彈鋼琴,妞妞喜歡聽音樂。”

好吧,再聽音樂。突然喊:“磕著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訴說“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難受。我看見她口腔內腫瘤已經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懷裡不住地喘氣。漸漸磕睡了,吃小手,把本來已很狹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艱難了,帶著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經睡著,正準備把她放到床上,她閉著眼不滿地喊起來:“趕快去換音樂!”果然,那盤音樂已到尾聲……

一覺醒來,那邊房裡傳來妞妞嬌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進屋,看見她正和媽媽玩。雨兒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兒麵前,活潑極了。一會兒彎下腰,摸雨兒的腳和拖鞋,說:“鞋,丫丫。”一會兒朝後蹺起%e8%85%bf,跨到小椅子上,終於踩了上去。雨兒逗她:“啊,乾什麼呀!”她也調皮地拖長調子“啊”了起來。

我湊近她,她抓住我的頭發,說:“頭發。”雨兒問:“誰的?”答:“妞妞的——媽媽的。”抓著我的眼鏡了。雨兒又問:“誰的鏡?”仍答:“妞妞的。”雨兒說:“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鏡。”然後雙手摟住我,說:“不要鏡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鏡,我都用鏡盒換,她不想換,所以先發製人說不要鏡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體朝後仰。我說:“好家夥!”她模仿我的語氣說:“壞家夥!”然後大笑。

放到床上,她並腳蹦跳起來。床板不響,我說:“怎麼搞的?”她跟著喊:“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挪個地方,床板響了,她越跳越歡,欣賞床板的震響。阿珍進來了,問她:“妞妞,什麼響?”答:“小肚皮響。”

“要玩的!”她下令。給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著玩具手表,她邊摸邊說:“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靈巧地搖響手鈴,自個兒說:“妞妞搖搖鈴響。”抱著玩具兔,說:“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終於睡著了。現在她越來越難以入睡,服了鎮靜藥,也隻能睡一小會兒,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著了”。↙思↙兔↙在↙線↙閱↙讀↙

雨兒打亮手電,讓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頜腫瘤日日見長,快塞滿口腔了。右鼻孔被腫瘤堵塞,隻剩下了一個小孔。由於使勁用嘴呼吸,上嘴%e5%94%87開裂,滲著鮮血。

小寶貝多能忍嗬,彆的孩子不定怎麼哭鬨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媽媽玩,還那麼快樂,笑得那麼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聲,狡獪地一笑。隨即疼痛就發作了,不停地喊“磕著了”。我說:“沒關係,跳跳舞就好了。”她跟著說:“磕著了,跳跳舞。”我伴隨音樂跳舞,她笑了,笑出聲來,立即又轉成哭聲,喊“磕著了”。我趕緊誇她,說她乖、好、可愛,爸爸喜歡極了,她吃誇,漸漸安靜下來,自己說:“吃吃小手睡覺覺。”我抱她到走廊裡踱步,直到她睡著。

我外出半天,去醫院取藥。妞妞在家裡不停地喊:“找爸爸,帶妞妞找爸爸!”時而對自己說:“找爸爸,爸爸沒有,不在。”我回到家,她聽見動靜,又喊:“帶妞妞找爸爸!”我悄悄進屋,不作聲,她從床那頭爬過來,摸到我,一轉身撲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她%e8%84%b1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興嗬,雙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懷裡驕傲地挺直身體,四處張望。我連連說,寶貝,真是爸爸的小寶貝啊。她把臉轉向我,盲眼盯著我的臉,一字字清晰地說:“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頭肉。”然後放聲而笑。

“心頭肉”是昨天才聽到的詞。當時她剛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訴“磕著了”,流了許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漸漸平靜了,不時輕聲說:“跳跳。”看她這麼乖,這麼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大串誇獎她的話。她躺在我懷裡,“望”著我,靜靜聽著。我說,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嬌嬌,小寶貝,小心肝,心頭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獨重複了一個詞:“心頭肉。”這個詞新鮮,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記住了。

“撒嬌嬌,妞妞撒嬌嬌。”她告訴我。

我問雨兒:“阿珍呢?”雨兒答:“在看電視。”妞妞立刻說:“妞妞也看電視。”我抱她到廳裡,電視裡正演歌舞,她說:“唱歌,真好聽。”跟著唱起來:“跳啊跳啊。”話特多,不斷出聲地笑,真是高興嗬,因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樓都沉睡著。大樓的正中,十八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