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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27 字 3個月前

小小的病房裡四張床,母女倆擠在一張小床上。妞妞睡著了,小身子可憐地蜷屈著。我心中暗下賭注:鑒於腫瘤已擴散,手術難度很大,成功與否取決於執刀醫生的水平,那麼隻要請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領域負有盛名的眼科主任執刀,就仍然不動手術。

我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請求。她十分冷淡,責備我下決心太晚,貽誤了手術時機,又說她不管病房,不能答應我的請求。

我決定打退堂鼓。和雨兒一說,她也有此意。我們在病房裡靜候事態發展。一會兒,來了兩個年輕的女醫生。未待我們開口,她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開了。

“都到眼外期了,還動什麼手術呀,動了也活不到五年。”

“動了手術也是不死不活,你們有的是罪受,那時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們說,沒見過我們這樣的,到這地步還不死心。有的家長來就診,把孩子扔在門診處,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長把病孩送到鄉下,花錢雇人照看和送終。她們勸我們也采取類似辦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說:“我們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們力主放棄手術,我們正好順水推舟,當天下午就叫出租車回家。斷了動手術的念,心裡反而平靜了,並無悲劇感,倒有喜劇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聲不斷。

可是你的平靜多麼短暫嗬,因為你無法擺%e8%84%b1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術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後悔沒有及早手術。

是的,懷著這深深的悔恨,我給眼科主任寫了一封信,請她最後一次認真考慮手術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說,她與眼科病理專家商量,結論是:“現在即使右眼做眶內容剜出的大手術,亦難避免轉移而喪生,並不能延長生命,因此不主張手術。”幾乎與此同時,我曾托朋友請教天津一位眼眶內腫瘤權威,答複也來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無必要動手術。”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遺恨終生。

接踵而來的一個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個沉重的砝碼。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遺傳學檢查結果終於揭曉了,在妞妞和我們身上均未發現基因異常。當初不敢下決心手術,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遺傳所致,因而後患無窮。不說了,不說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權利被一係列偶然因素剝奪了,而使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後,我在報紙上讀到,上海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已經順利地赴美國留學。

公共汽車上,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車門口,微仰著臉,仿佛正在凝望遠方。儘管他的眼窩深陷,但是鼻梁輪廓端正,嘴%e5%94%87線條細膩,神態十分高雅。雨兒示意我看他,悄聲讚道:“真美!”

下車後,我說:“妞妞要是能長他這麼大,一定也很美。”

雨兒忽然堅決地說:“不能讓她長大!”她提起做放療的那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姑娘,接著說∶“妞妞長大了會比這姑娘更慘,她是個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現在她小,有我們的愛護,長大了不定怎麼受欺負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中,雨兒所經曆的苦難決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並不像我陷於反複的猶豫和悔恨之中。

那麼,悔恨是否一種源於性格弱點的情感,而這種弱點在男人身上更為常見?

我確實發現,在麵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蒙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潰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但是,女人的狀態是更健康的,她們更貼近生命的自然之道。當男人為%e4%ba%b2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時,女人嘹亮地撫屍慟哭,然後利索地替屍體洗浴更衣,送%e4%ba%b2人踏上通往天國的路。

在孩子生下來之前,要是有人對我說:“你將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我一定會喊道:“不要,一萬個不要!”

孩子生下來了,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注定要瞎。我多麼愛她,但我心中仍有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勸導我:“這孩子不能留。”

現在,孩子已經雙目失明。可是,如果再有人對我說:“這個盲女將跟隨你一輩子,你要終身照看她,伺候她,為她犧牲你的一切享樂和事業。”我該如何喜出望外,毫不遲疑地回答:“願意,一萬個願意!”

孩子出生前,我想要一個十全十美的寧馨兒,我的所求是抽象的,隻是一串形容詞。孩子剛出生時,我的態度還多少是客觀的,實際上把她看作我可能有的孩子中的一個,一個普通名詞。隻是到了現在,她對於我才真正成了不可代替的專有名詞,不管她怎樣殘疾,我要的就是這一個。愛她愛得刻骨銘心了,就無論如何要救活她,絕對不能坐視她走向死亡。愛把我們的生命融為了一體,我不是為她考慮,她就是我,她的求生本能在我的軀體裡發出了不容置疑的呼喊。

總是在同一個地點停住。然而,場景已經改變,岔路漸漸重合,選擇越來越沒有意義了。

讓她瞎,還是讓她死?

事實上,無論摘不摘除眼睛,她都必定失明。無論動不動手術,她都難保性命。

死是可以想象的,因為我們人人都難逃一死。可是,我不能想象我的女兒被剜去雙眼,仍不免受儘病魔摧殘,最後悲慘地死去。與其讓這種特殊的厄運漸漸展示,還不如一下子接受人所共有的命運。

不,我已經適應她的殘疾,卻不能適應她的死,那萬劫不複的永彆。

可是,她必瞎,她必死。

既然上帝蓄意要奪去她的眼睛,就讓上帝自己動手吧,無需醫生代勞。既然醫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就讓醫生休息吧,且待上帝動作。

再堅持一下,一切終將過去,連同我自己。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一步步向妞妞收緊羅網。人人知道這一點,惟獨妞妞自己不知道。看她如此毫無戒心,我時常會產生一種罪惡感。也許,從發現疾病那一天起,我一直無所作為,坐視疾病一點點奪去她的生命,實際上是充當了這場陰謀的同謀犯?

是的,你是同謀犯。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權替彆人決定生死,哪怕那是自己的孩子。你麵臨的情況有些特殊,妞妞太小,她自己不能選擇,這個決定隻好由她的父母來作。可是,你真有這個代她選擇的權利嗎?

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權利,但她自己又不能選擇,決定究竟由誰來作呢?~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儘一切可能挽救她,讓她活下去,活到她自己能作選擇的年齡。這是你義不容辭的義務。如果她長大了,有一天不堪目盲或疾病之苦,決定自殺,那是她的事情。這個決定應當留待她在經曆了一番人生之後由她自己來作,你無權提前推斷。

不,那豈不更加殘忍?讓她在豆蔻年華遭遇死亡,其痛苦遠甚於幼年夭折!

但是,死在渾然不知之時,死就不是不幸了嗎?或者說,與清醒的死相比,糊塗的死就是較小的不幸嗎?我們人人都注定要在某一天死去,並且多半不是無疾而終,而是病死,在病後死前將經曆一番禸體和精神的磨難。然而,有誰因此寧願趁早在睡夢中被不知不覺地殺死呢?

再說,疾病的最後發作,嬰兒和成人一樣要遭受禸體上的痛苦。而且,我們沒有理由不設想,精神上的痛苦,那瀕死的恐懼,生命解體時突然墜入深淵的恐怖,嬰兒同樣會感受到,隻是說不出來而已,——成人也說不出來。

最後,即使晚死要經受更多的痛苦,也不能得出晚死更加不幸的結論。用大限的眼光看,活長活短當然是一回事。但是這眼光在衡量一個具體生命時未免大而無當。站在一個具體生命的立場上看,早死總是更大的不幸。就算妞妞動了手術也活不長,譬如說隻能活二十年,你有什麼權利不讓她活滿這二十年,而是隻讓她活一年半呢?難道活到青春歲月不比幼年夭折更是一種人生?

那個健壯的東北漢子躺在手術台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手術台。醫生打開他的腹腔,把他的脾臟切下五分之四,移植到了他的兒子腹中。他的九歲的兒子從生下來就受著血友病的折磨,身體各個部位經常流血不止,九年來一直靠輸進這位父%e4%ba%b2的血活著。他不肯聽從醫生的勸告,放棄對患有不治之症的兒子的治療。現在,兒子生命垂危,唯一的希望寄於這個活體%e4%ba%b2屬脾移植手術。這是一個雙重的冒險,很可能他的兒子並不能因此獲救,而他自己卻死於手術引起的大出血。但是,他毅然躺到了手術台上。

結果怎麼樣呢?十天後,他的胃發生大出血,被切除三分之一。一個月後,他的兒子死去。

可是,他不後悔,因為他與死亡作了寧死不屈的鬥爭,而沒有做死亡的同謀犯。

我是在妞妞死後讀到這個故事的。

麵對死亡同謀犯的指控,我無言可辯。

人生有種種選擇。對於幸運兒來說,選擇是麵對諸多機會的主動進取。對於冒險家來說,選擇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對於苦難者來說,選擇卻是不可自拔的困境。

山穀裡的路分成幾股,每一股都通往一座寶山,區彆隻在於寶藏的多少。在這種情況下,我選路時也許頗費斟酌,也許不假思索,我的心情也許興奮,也許放鬆,都談不上選擇的困境。

我站在懸崖上,對麵是一座寶山,中間隔著無底深淵。懸崖離寶山隻有一箭步之遙,如果縱身一躍,可能跳上寶山,也可能跌下深淵。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許冒險一試,也許轉身走開,仍然談不上選擇的困境。如果背後有追兵斷了我的退路,我不跳必死,跳有一半希望躍上對麵的山頭獲救,則我多半會跳。這已是一種困境,但不甚嚴重,選擇畢竟是容易的。

我仍然站在懸崖上,背後是追兵,麵前是深淵,但並無可供我冒險一跳的另一座山。我要逃避追兵,就隻有葬身深淵。我若拒絕跳崖,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