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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85 字 3個月前

然目光閃爍,若有所思。過了很久,她仿佛回來了,輕聲告訴我:“蟲,蟲。”

“蟲叫好聽嗎?”我問。

“好聽,好聽妞妞。”

她確實回來了,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蟲,蟲。”四周不同調子的蟲鳴聲此起彼伏。

在一個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們沉浸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們醒著,而周圍的高樓都在沉睡,隻有上帝和我們同在。

詞與物

[水—雨]

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說∶萬物都從水中來。

“水”是妞妞會說的第一個普通名詞。那時她剛滿一周歲,她的詞典上還隻有“爸爸”、“媽媽”、“妞妞”這三個詞。

我到廚房開水龍頭。“妞妞,這是水。”她學:“水。”一會兒,我又抱她去,開水龍頭。她聽見水聲,立即說:“水。”她學會了一個新詞,那樣入迷,自個兒不斷地重複:“水,水……”

有了相應的詞,她對水更感興趣了,洗臉時總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體會水是怎麼回事。可是,她怕水管裡流下的水,抱她去夠,她必定怯生生縮回小手。

我帶她下樓,外麵下著雨,我在樓門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著了幾滴雨,趕緊縮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說,想了一想,補充說:“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種東西。

水從天上來,那水是妞妞控製不了的。她看不見,也摸不著,不知它何時來,來自何方,所以對它滿懷疑慮。但她喜歡%e4%ba%b2近摸得著的水,置身於其中。洗澡時,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極了,連連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從澡盆裡出來可是一件難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絕。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擊,然後,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罵道:“討厭!他媽——的!”口氣是怒衝衝的,完全領會了這兩個詞的感情色彩。

“爸爸帶你去外外。”我勸誘她。

“不去!”

“帶你聽聽音樂跳跳舞。”

“不聽!”

簡直一籌莫展。最後,阿珍說帶她去找小妹妹,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因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麼。乘她猶豫,終於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對水的各種聲響有極精細的分辨能力。

抱她經過廚房門口,她忽然喊:“水開了!”一看,果然。聽見灌開水的聲音,又說:“水,是水開了。”

廁所裡傳來衝馬桶的水聲。她說:“水,衝尿,臊極了。”一會兒,雨兒在廁所洗手,又傳來水聲,問她什麼響,答:“水,媽媽洗小手。”能區分不同的水聲尚可思議,不可思議的是她怎麼知道媽媽正在洗手,比%e4%ba%b2眼看見還真切。

[窗—門—風]

我抱著妞妞去開陽台的窗,一邊說:“爸爸開窗。”她重複:“窗。”一會兒,我抱她到走廊裡,她大約感覺到了開著的窗戶,不停地說“窗”。

後來,她自己對“窗”和“窗口”作了區分。我忘了什麼時候對她說過“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開著的玻璃窗,說:“口,口,窗,窗—口。”但是,隻要摸到關閉著的窗戶,她仍然說“窗”,幾乎不會發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門旁,她說∶“門。”我把著她的手打開門,她說:“開門。”我把門關上,說:“妞妞開。”她立即把門拉開。開走廊門,迎麵一股風,她說:“風。”

傳來狗叫聲。“小狗餓了,怎麼辦?”她想了想,答:“餓—飯。”

起風了,走廊的門嘭的一聲。“妞妞,是什麼?”“風。”

抱她到戶外,風真大。“風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說罷就把臉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裡有許多房間,有許多門。她看不見任何一扇門,卻知道每一扇門的位置。抱她在各個房間轉,她能分彆說出“客廳”、“廚房”、“廁所”、“妞妞的房間”、“爸爸的房間”、“爺爺的房間”等,方位感極好,從不出差錯。

[雷]

雷聲隆隆。我怕嚇著妞妞,忙告訴她:“妞妞,這是雷。”

“雷。”她跟著說,興致勃勃地重複了不下十遍。果然,憑借這個她掌握了的詞,雷聲已經屬於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聲,反倒要我帶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現在沒有,等一等。”

後來,又響了一串雷,她立刻說:“雷。”

“妞妞,告訴媽媽,剛才打什麼了?”

“雷。”她很驕傲地回答。

[信—書—紙—本—報紙]

“信”也是妞妞最早學會的詞之一。有一天,我給她一個信封,告訴她:“這是信。”她不斷重複:“信。”以後,隻要給她信封或折疊的紙片,她就說:“信。”

在我居住的小區,信件是由值班的電梯工負責分發的。抱妞妞出入電梯多了,她便知道了,隻要一進電梯,就朝電梯工喊∶“信,信。”可是,總有不來信的時候呀。好心的電梯工便準備了一些廢信封,免得讓她失望。

後來,她的頭腦裡有了與“信”相關的成組的概念,能夠準確地區分“信”(信封)、“紙”(單張的紙片)、“書”(有一定厚度的書本)和“本”(雜誌一類較大較薄的本子)了,很少發生混淆。

接著又知道了“報紙”。她以%e4%ba%b2自從電梯取回報紙為榮,她總是舉著報紙,自豪地告訴人們:“妞妞拿報紙回來了。”

[玩具之類]

這些詞無法歸類。對於妞妞來說,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邊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們統稱為玩具。

這裡所舉的例子表明,妞妞對於語詞是多麼認真。

很早的時候,妞妞玩一隻裝膠卷的圓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訴她這是“盒”,她記住了。以後,不論摸到什麼形狀、什麼質料的盒或盒形的東西,她都名之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門鎖,我教她:“鎖。”她跟著說了幾遍,然後,因為門鎖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後,摸到門鎖她必喊:“鎖—盒!鎖—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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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會給事物命名。在汽車裡,她站在座墊上四處摸索。摸著車窗的玻璃,她說:“玻—門。”摸著座後窗台上的一個蓋狀物,她說:“蓋。”摸著一個泡沫紙質的盒狀物,她說:“盒。”

雨兒遞給她一隻塑料小瓶,說:“盒。”她糾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卻極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讓她自己玩。她坐著,腰板挺得直直的,麵前是一籃子玩具。“籃,”她說。從籃裡往外拿玩具,一邊自語:“車,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電話,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著玩具,報著名兒。那麵帶小鑔的手鼓,她說“鑔”,我一時不明白,教她說“鼓”,她自個兒重複了好一會兒。玩第二輪時,她拿到手鼓便說:“鑔—鼓”。我忽然明白了,“鑔”一定是雨兒或阿珍教她的,她不願放棄,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結合起來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財富,是不容丟棄的。

籃裡有許多積木,她最不喜歡那兩塊三角形的,每次摸著就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興地重複:“角角。”知道了名稱,她興趣陡增,竟然愛不釋手了。我不止一次發現,一樣東西有了名稱,她便多半會對它產生濃厚的興趣。

每當籃子空後,她就等我放進玩具,然後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這樣,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個兒玩了很久。她略微低著頭,眼睛盯著籃子,從側麵看去,幾乎要忘記她是個小盲人了。最後,終於玩厭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進籃子後,她拎翻籃子,把玩具統統倒出來,說:“倒了。”以此宣告遊戲結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隻會走會叫的電動狗,還有一隻不會走不會叫的絨毛貓。這是她喜歡的兩樣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後者是貓。電動狗壞了,我們買了一隻機製和形狀相似的電動貓,放在她手裡。

“妞妞,這是什麼?”

“狗。”她答。

打開開關,電動貓動了,叫了。告訴她,這也是貓。她立即把手縮了回去,不敢再碰,因為它不符合她對貓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絕它為貓。

她喜歡吃糖,可是,當我把一根棒糖塞進她手裡,告訴她這是糖時,她也縮回手拒絕吃了,因為它不符合她對糖的概念。

阿珍在廚房裡做飯,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等阿珍回來。我趴在她麵前,她覺察了,伸手摸我的臉,摘走了我的眼鏡。

“爸爸戴眼鏡。”她說。

“對了,爸爸戴眼鏡。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鏡給爸爸,好嗎?”

“不給!”

“爸爸給妞妞拿妞妞的眼鏡,好嗎?”

“不鏡!”

她愛玩我的眼鏡,就是不喜歡特意給她買的玩具小眼鏡。

前些天答應給她買手表,她老記著,常常突然提起:“走,買表去!”有位朋友便給她買了塊玩具電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說:“買手表。”我說:“叔叔不是給你買了嗎?”她說:“瞎說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認那塊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風鈴由許多玻璃片組成,妞妞拿在手裡,玻璃片叮叮當當,發出悅耳的聲音。

“鈴。”她說。

我暗暗驚奇,她以前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東西,隻玩過手搖塑料鈴,形狀和聲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樣由此及彼地推理出來的。

她坐在那裡,低著頭,表情專注,小手極其急切又靈巧地把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