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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39 字 3個月前

一響,她就開始喊“爸”了,顯然聽懂了曲子。

她是否還保留著對亮光的記憶呢?一聽“燈燈”、“亮亮”、“太陽”這些詞,又使勁招手。有一回,聽著歌曲,她突然揮手,原來是從歌詞中聽出了“太陽”這個詞。

妞妞發病了,雙目緊閉,軟綿綿地依在我肩頭。

“妞妞,聽不聽音樂?”我試探地問。

她睜開了右眼,睜得大大的,說:“音樂。”

我打開錄音機。樂聲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腦袋,睜著右眼,專心地聽,不住地喃喃自語:“音樂。”而這時她的左眼部又腫又亮,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滲著水。有時候,她轉過臉來,使勁“瞧”我,突然喊一聲:“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氣,輕輕地拍我、撓我,仿佛在和我交流聽音樂的快樂。她真的笑了幾聲,很用力,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實在喜歡音樂,音樂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給妞妞做放療。開始幾天,她眼瞼發紅,眼淚鼻涕不斷,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睜不開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淚糊了一臉。可是,隻要響起音樂,她便會歡快起來,硬是睜開被腫瘤和放療毀壞的眼睛,咧嘴笑出聲來。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經不是眼睛,裡麵充塞著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嗬,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麼純那麼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樂,喊叫著:“音樂!”迫不及待地撲向我,仿佛一分鐘也不能耽擱。於是,我抱起她,打開錄音機,合著樂曲起舞,進入一個令她最為愜意的天地。她頻頻揮手,喃喃自語,時而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時而滿足地輕聲歎息:“音樂。”

深夜,她睡意朦朧,似將入睡。我悄悄關掉音量本來開得很小的錄音,她還是覺察了,立即怒喊:“音樂!”我隻好再打開。她受睡意折磨,頗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腦袋快伸出床外了。我關掉錄音,以示懲罰。她又抗議:“音樂!”阿珍說:“妞妞回來,給開音樂。”她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鄰居,儘量把音量開得小。她聽不見,便喊:“音樂!”我問:“來了沒有?”她有時聽見,就答“來了”,有時聽不見,就答“沒來”。音量畢竟太小,聽不見的時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達:“大點兒!”示意我把音量開大。

她自個兒玩著,突然說:“奶!喝奶!快點!”果然餓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時,她說:“好聽極了。”我問:“什麼好聽?”答:“音樂。”接著命令:“下!音樂!”意思是把她放下,帶她開錄音機。聽著音樂,她輕輕歎息:“好聽。聽聽音樂,喜歡音樂,好聽極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沒了,沒了!”這時她正從籃子裡往外拿玩具,籃子裡還有玩具。阿珍說:“妞妞騙人,還有!”她仍喊:“沒了!”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音樂聲停止了。我這才悟到,她是指錄音帶快放完了,示意我們準備翻麵。果然,她接著說:“音樂沒了,找音樂。”我問:“怎麼辦?”她答:“辦!爸爸辦!”

電視在播放廣告,樂曲和語白交替。她也交替著一會兒興高采烈地歡呼:“有音樂!”一會兒惋惜地歎道:“音樂沒了。”

廣告播放完畢,接下來是新聞節目。她懊惱地說∶“聽聽音樂——音樂沒了——就是沒了——就是沒了嘛。”

妞妞在我懷裡,錄音機播放著兒童歌曲。她點節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換一盤磁帶,剛放序曲,她高興地喊道:“是《找爸爸》!”當然是的,她對音樂幾乎過耳不忘,新買回的磁帶,聽一、兩遍就能記住。每曲未完,她便預報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詞,還常常加以發揮:“調皮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對於她喜愛的歌,她會要求:“倒回來!”讓我倒帶重播,有的甚至連聽十幾遍才肯罷休。

一會兒,她說:“換音樂。”我給換了一盤西洋進行曲。問她:“是不是這個?”她說:“要拍小手。”我又換《小手拍拍》,問:“是不是這個?”答:“是這個。”邊聽邊說:“真好聽,好聽極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勁兒,她渴望說出她腦子裡的這句話。“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個兒又連貫地重複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著她讓媽媽給她彈琴,說:“彈一個《生日快樂》。”聽媽媽彈了一會兒,她又想回自己屋裡聽音樂,便向媽媽告彆:“晚安!”

然而,這個受她祝福的夜晚卻是多麼不安嗬。就在當天夜裡,她徹夜不眠,被突發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掙紮。從她整夜張開的嘴裡,我發現了可怕的異常腫塊,次日便被確診為癌症擴散。

[外外]

晚飯後,妞妞向我發出指令:去——門(出門)——走走——下(下樓梯)——外外。她要我帶她去戶外。

出樓門,我問:“妞妞,去哪裡?”她答:“河。”那是離我家不遠的一條運河,我帶她去過一次。我問:“我們去花園,行嗎?”她說:“行。”我抱她向宅際花園走去,一路上她不斷地說“園”。

“園裡有什麼?”

答:花——草——樹——狗狗。她在花園裡曾經撫摸過一隻小吧兒狗。

我給她摘一片樹葉,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這陌生的觸?感。我說:“這是樹葉。”她重複:“葉。”不怕了,緊緊攥在手裡,一直帶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兒,我坐在床沿,她一點點蹭到我身邊,伸手摘去我的眼鏡,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沒有眼鏡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鏡還給我,勾住我的脖子,繼續發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裡轉悠。她不滿地哼哼,仍然說著“走”。

“去哪裡?”我問。

“去!”

“去什麼地方?”

“方!”

終於,她說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聽到汽車馬達聲,她就說:“車。”可是,夜晚,當我抱著她在戶外散步,附近有一輛車啟動時,我問她:

“妞妞,什麼響?”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響”聽作“香”了。她沒有看見過花,也未必聞過花香,一定是從大人的話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說的對,花是香的。”我誇獎她。

每回帶她去戶外,一出樓門,她就不住地自語:“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麼?”我問。

“人。”

“還有什麼?”

“人。”

幾乎總這樣重複。我們沒有教過這個詞,僅僅給她講過故事:“從前有一家人……”可她對“人”卻有這麼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腦瓜裡,“人”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說話聲,是除爸爸媽媽和家裡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還有什麼?”我堅持問。

她想了一會兒,說:“河。”

“對了,有河。還有什麼?”

她想不出來了。我提示:“樹。”她低聲重複,立即欣喜地大聲補充:“草!”

妞妞說話越來越連貫了。她要求:“去外外。”一會兒又說:“聽音樂。”我問:“聽音樂還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說:“不聽音樂了,快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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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罵她:“小搗亂!”她問:“為什麼?”

阿珍在一旁說:“天黑了,下雨了。”她說:“想辦法。”

戶外有風。“涼快嗎?”我問。她答:“涼快——舒服,舒服極了。”

院子裡在演節目,許多人圍觀。我說:“他們乾嗎呀。”她應道:“乾嗎呀,討厭!”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問。“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對應起來,並表達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來時,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樹枝碰了一下。轉悠了半天,返回時,經過這個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樹枝。

到了家門口,她說:“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進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說:“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驚奇她把副詞用得這麼準確。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裡散步。蟈蟈在叫,我問她:“什麼叫?”她遲疑了一下,答:“狗。”顯然她不熟悉這種聲音,或者說,不知道相關詞,於是作了一個自己明知沒有把握的判斷。她是熟悉狗的叫聲的,想必也知道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因為她總得給我一個回答呀。

“不是狗,是蟲。”我說。

“蟲。”她說,像往常一樣重複著這個新詞。

白天,在公園裡,樹林裡響起一片蟬聲。我又問她什麼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蟲。”

來到另一處樹林,樹上掛著鳥籠,鳥語婉囀。我再問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蟲叫。“妞妞,這是鳥。”我告訴她。此後,她一聽鳥叫就連連說“鳥”,一聽蟬鳴就連連說“蟲”,自豪地向我表明她會辨彆。

“妞妞,摸摸,這是什麼?”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樹。”

幾步外,芍藥盛開。我抱她走去,邊說:“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麼。”

她轉身扒在我肩頭,說:“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願摸。她對花瓣的那種溼潤柔軟的質地始終抱有戒心。

一個普通的秋夜。

深夜兩點,宅院裡樹影幢幢,涼氣襲人。四周靜極了,隻聽見一片蟲鳴聲。妞妞在我的懷裡,微皺著眉,目光閃爍,久久不作聲,似乎在沉思什麼。我也不作聲,低頭凝視著她。這真是我的女兒嗬,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兒,從她的神態,我感到一種無言的溝通。

她終於開口了,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聽,聽……”

遠處依稀傳來急救車悠長尖銳的笛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妞妞在我懷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