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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318 字 3個月前

我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從妞妞咿呀學語開始,我就時時守在她身邊,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揀起來,藏進我的保險櫃裡。在追蹤她的語言發展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所謂大人教孩子說話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方麵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對語言的感覺。對孩子來說,每一個新學會的詞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觸摸得汙跡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詞,一旦經孩子咿呀學語的小嘴說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複活,重新閃放出了生命潔淨的光輝。

就在妞妞視力趨於消失的時候,她的語言能力覺醒了,這使她的終被封死的屋宇透進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個詞,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戶。許多詞,許多窗戶。當我看到她越來越能夠自由地表達她的意思時,我確實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於常常忘記了她是一個盲人。也可以說,每一個詞是她的一盞燈,當她自得其樂地哼唱著“燈燈亮了,燈燈滅了”這支她喜歡的歌謠時,她確實是沉醉在她的萬家燈火的美麗世界中呢。

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經敞開許多窗戶,點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裡,自由快樂。我們走進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宇,流連忘返。可是,就在這所屋宇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隻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e4%ba%b2人們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詞典裡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裡她和我格外%e4%ba%b2,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裡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隻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乾天後,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裡?”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裡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e8%84%b1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e4%ba%b2資格的確認,麵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裡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

不管怎麼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在我懷裡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隻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朧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穩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我%e5%90%bb她的小肩膀,說:“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我問:“怎麼辦?”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說。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說。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說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e5%b1%81%e8%82%a1,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說:“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裡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嗬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裡,睜大著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麼。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我說:“爸爸心疼妞妞。”她說:“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她又告訴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遊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媽媽]

妞妞說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說“爸爸”之後,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後 ,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

當然是“媽媽”這個詞。

她在床上玩,拱著小%e5%b1%81%e8%82%a1,竭力想爬,但還不會挪動手,一不小心,向一側翻倒,變成了仰臥。她真著急,嘴裡直嚷嚷。一會兒,她又趴著,說了一串又一串話,最清晰的便是“媽媽”,還有誰也聽不懂的非常複雜的音節。

深夜,妞妞醒來了,把臉側向睡在她旁邊的媽媽,伸出一雙小手,一聲聲呼喚:“哦,哦!”

這是四個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達和交流。輕聲對她說話,她會靜靜望著你,時而動動小嘴,似乎也想說什麼,時而發出一聲短促的呼應。她還經常“啊啊”獨語,顯然從自個兒發聲中獲得了快樂。

雨兒摟著妞妞,彼此開始用沒有字符的聲調交談,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烈。她是一個和孩子說話的專家,擅長我所不懂的無字童語。她不像我,並不媽媽長媽媽短的。我相信這是妞妞喊“媽媽”比喊“爸爸”晚一個月的一個合理解釋。

妞妞在床上翻滾,忽然自己玩起了組詞遊戲。這時她的詞典裡暫時還隻有“爸爸”和“媽媽”兩個詞。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媽媽!”她一定覺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癮。“PA”是什麼意思呢?我替她翻譯:破爸爸,胖媽媽。

後來,妞妞真的特喜歡說“胖媽媽”,一遍遍大聲說,臉上往往還帶著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種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兒對我說:“我真累,又瘦了好幾斤。”

話音剛落,隻聽見妞妞大叫一聲:“胖媽媽!”

她是否從媽媽的一串話中辨彆出了“瘦”這個詞,並且知道“瘦”和“胖”是反義詞呢?當然不可能。由於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這個詞的含義。但我相信,她從我們常常對這個詞報以嘻笑而領會了它所具有的嘲謔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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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妞妞爬過來,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媽媽。”以前她摸到過媽媽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為凡肚子必是媽媽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對於妞妞來說,媽媽是更禸體的。她常常摸著媽媽的身體做語言練習:“頭發,鼻鼻,小嘴,丫丫……”她對我並不這樣,我身上使她感興趣的東西隻是一副眼鏡。

這是雨兒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時年一歲三個月。

雨兒:“從前有一隻貓,它的名字叫——”

妞妞:“貓咪。”

雨兒:“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兒:“有一天她們去花園——”

妞妞:“玩。”

雨兒:“花園裡有——”

妞妞:“樹—草。”

雨兒:“貓咪玩得真高興,它走丟了,妞妞——”

妞妞進入角色了,瞪著盲眼,用焦急的聲調嚷道:“真著急!”

雨兒:“她喊——”

妞妞:“貓咪!貓咪!”

雨兒:“貓咪聽見了,回答——”

妞妞:“咪嗚,妞妞,咪嗚。”

雨兒:“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兒:“她們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歡這個編故事的遊戲,每次講完,總是要求:“再講,再講!”於是重來一遍,仍然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