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1 / 1)

妞妞 周國平 4255 字 3個月前

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裡你不複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彆?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裡,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注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來了。

15

人生的終點是死,是空無,在終點找不到意義。於是我們隻好說:意義在於過程。

可是,當過程也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們又把眼光投向終點,安慰自己說:既然結局一樣,何必在乎過程?

著眼於過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為背景,一切苦樂禍福的區彆都無謂了。因此,當我們身在福中時,我們儘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敗壞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難臨頭,我們又儘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e8%84%b1當下的苦難。

生命連同它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幻的——這個觀念對於快樂是一個打擊,對於痛苦未嘗不是一個安慰。用終極的虛無淡化日常的苦難,用徹底的悲觀淨化塵世的哀傷,這也許是悲觀主義的智慧吧。

然而,我終究是過程中人,除了過程一無所有,我不能不執著於過程。人生如夢,卻不是夢,誕生和死亡竟都沾滿著血汙,這血汙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

16

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學中,佛教最徹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於無,謂之空。

西方人始終沒有達到空的境界。基督教執著於有,強以無為有。西方虛無主義求有不得,但不安於無,故充滿焦慮。

流俗中的佛教已經與佛的本義南轅北轍。佛要破除對是非利害禍福的執著,俗眾卻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趨利避害,乞福去禍。佛以無製有,俗眾卻以有製有。佛以出世法斷禍福之因果,俗眾卻祈求以福補償禍,從而埋下新的禍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難,百惑皆消。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小生命,因緣送來,因緣帶走,何至於悲痛欲絕?我自己也隻是一個隨緣生滅的空相,如何執著得了?空空世界裡的一陣風,一片雲,聚散無常,笑什麼,哭什麼?

然而,畢竟身在因緣之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來的。無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塵緣難斷。我自知太愛人生,難成正果,寧願受苦,不肯悟入空境。也許終我一生,佛隻是一門學問,不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17

愛是痛苦之源。愛得越深,痛苦也越烈。於是,佛指點滅苦之道:斷絕愛欲,看破紅塵。

然而,我不能不愛,不願不愛。我的愛不理睬佛的教導。

大愛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負著大痛苦前行。小愛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毀了。可見愛者必痛苦,痛苦者卻未必毀滅。

佛的智慧把愛當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誌。我的智慧把痛苦當作愛的必然結果而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隻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18

我設想,一個人隻要對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始終堅持自己對它們的獨立性,在內心深處做到不動心,那麼,世上就沒有任何苦難能夠傷害他了。

這個我愛得如癡如醉的女人要棄我而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在茫茫人海中,她與我的相遇純屬偶然,我們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乾地生活一輩子。既然如此,我有何必要為她的離去痛不欲生呢?

我的某個%e4%ba%b2人快要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無論配偶、父母還是孩子,他們成為我的%e4%ba%b2人也都是純屬偶然,我完全可能同另一個人結婚,父母完全可能不生我,我完全可能不生這個孩子,如此等等。既然如此,我為喪失這樣偶然的一種關係而悲痛欲絕,豈不癡愚?

這樣想時,除了直接施於我的禸體的打擊之外,一切皆成為身外遭遇,我就可以做到刀槍不入,風雨如磐了。

可是,這樣想時,我也就成為一個沒有%e4%ba%b2人、沒有愛、沒有心的東西,不再是人,而是一塊石頭了。

事實上,我哪裡做得到。到頭來我總發現,我所愛的人使我如此牽腸掛肚,我們之間的悲歡離合決非我的身外遭遇,而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基本內容。除去它們,我的生命便成了一個空殼,我也就不複是我了。

那麼,就讓我繼續為愛而受苦吧,也勝似做這樣一個任何苦難傷害不到的空殼。

19

黃昏,沿小河散步,看見情侶們依然纏綿,孕婦們依然安閒,牽著孩子小手的父母們依然快樂。正當災禍籠罩著我的時候,他們頭頂上的天空依然絢麗。在不幸者四周,生活在照常展開。

當然,這是正常的。

對於彆人的痛苦,我們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發生同情,有時候旁觀者的想象甚至會超過當事人的身受。但是,移情畢竟不是身受,所以真同情是很難的。

我們最愛的還是自己,最怕的還是自己的死。於是我勉勵自己:就把我所愛的人的死當作我自己的死來對待吧,隻要我能懷著自尊平靜地麵對自己的死,也就能平靜地麵對這個悲劇了。可是,我立即發現,我的自尊包含著自欺,因為這終究不是我的死,我無法真正感受這個即將死去的小生命的可怕解體。如果我真做到了平靜,也隻是對另一個生命的疾苦業已麻木了而已。

人們愛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絕症,注定要死,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終於理智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來臨。

然而,否則又能怎樣呢?望著四周依然歡快生活著的人們,我對自己說:人類個體之間痛苦的不相通也許正是人類總體仍然快樂的前提。那麼,我的災難對於%e4%ba%b2近和不%e4%ba%b2近的人們的生活幾乎不發生任何影響,這就對了。

20

幸運者對彆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僥幸:幸虧遭災的不是我!

不幸者對彆人的幸運或者羨慕,或者冷淡,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委屈:為何遭災的偏是我!

不幸者對不幸者又會如何呢?←思←兔←在←線←閱←讀←

一個喪子的母%e4%ba%b2獲悉另一個曾與她比鄰而居的母%e4%ba%b2不久後也喪了子,同病相憐的悲憫敵不過幸災樂禍的歡欣,她在屋子裡又笑又鬨,接著警覺到自己的失態,便大聲問道:“儘管我很同情她,但我還是感到高興,我不應該嗎?”

可憐的女人,當然不應該。不幸者理應互相同情,要不你們還能從哪裡獲取同情呢?何況彆人的苦難並不能消除你的苦難,她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難道能因此複活?

不對,即使殺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我也決不肯這樣做。但我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感到高興。我是一個壞女人嗎?

你不是壞女人。我明白了,不幸者需要同伴。當我們獨自受難時,我們會感到不能忍受命運的不公正甚於不能忍受苦難的命運本身。相反,受難者人數的增加仿佛減輕了不公正的程度。我們對於個彆人死於非命總是惋歎良久,對於成批殺人的戰爭卻往往無動於衷。仔細分析起來,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災樂禍。這當然是愚蠢的。不過,無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權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21

我總是羞愧地躲開那些遭了不幸的人,因為我知道他們的悲傷不該受到攪擾,也因為一旦相見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對於我來說,沒有比向不幸者說同情話更難堪的了。

現在,我自己遭到了不幸,那些和我性情相似的人也躲開了我。在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後,我能感覺到那一份體貼和窘迫。

有一天,我把他們請到家裡。

“什麼也不用說,或者隨便說些什麼。”我微笑著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漸漸活躍起來,說著平時關心的種種話題。

送走他們後,我感到一陣輕鬆。我終於把他們在沉默中分擔的我的不幸全部收歸己有了。

第九章 妞妞小詞典

妞妞醒了。她側著臉,睜著眼,一動不動。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裡很明亮。她是個小盲人,已經看不見這一切。但是,這無礙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謐的快樂。她靜靜躺著,品味著複蘇的愉悅,如同一朵花慢慢開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起來。

孩子醒來的第一陣話語,恰似早晨的第一陣花香,多麼清甜。我常常虔誠地守在她的床邊,惟恐錯過這個珍貴的時刻。妞妞覺察到我在場,輕聲喚:“爸爸。”然後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間,她感到高興。

妞妞說話比較早。八個月,她會喊“爸爸”。九個月,會喊“媽媽”。一周歲,會自呼“妞妞”。一歲一個月,會說二、三十個詞,包括若乾雙音節和三音節詞。一歲二、三個月,會說包含二至四個詞的完整句子,會說“不”,因而能夠相當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一歲四個月,會準確地使用人稱代詞“你”、“我”、“他”和疑問代詞“誰”,幾乎能自由地表達她想表達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體現在語言中。”對妞妞來說,當代解釋學的這個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實的生存境況。她一無所有,隻有語言。生活在一個沒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裡,她從語言中聽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鮮豔的色彩,最生動的形象,最豐富的表情。每當她聽到一個新詞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對語言的這種不尋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幾乎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平時大人不經意說的話,她往往不知不覺地記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個被她掌握的詞都和她息息相關,牽動著她的情緒,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裡,詞不是概念,而是實體。她對詞的這種關切和敏[gǎn]比她的語言能力更使我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