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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53 字 3個月前

黃昏,樹木寂靜無聲,做著綠色的夢。妞妞在我的懷裡,有時看天,有時看我。

天空和父%e4%ba%b2,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世界。

夜色漸漸濃鬱,隻剩下天邊一小條光帶,像一隻白帆船,在我的低語聲中輕輕搖晃。

終於,白帆船也沉沒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朝四周環顧。

孩子,你在尋找什麼?

爸爸在這裡,他還替你藏著一片永遠鮮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戶邊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頻頻揮動,小手掌一開一合,像在招手問候,又像在揮手告彆。

這天,她揮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切,小手拚命地揮動,那麼用力,頻率極高。她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還不時發出一長串非常複雜的聲音,好像急於想說些什麼。

妞妞在召喚亮亮。亮亮越來越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趨於消失,即將融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歡亮亮,想讓亮亮知道她的喜歡,相信隻要使勁招手,亮亮就會回來。

可是,亮亮愈走愈遠,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聽見爸爸對她說。

不對,她知道亮亮沒有了。爸爸為什麼還這樣說呢?她垂頭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戶看,隻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表示她聽懂了爸爸的話。

這是快滿一周歲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強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應。有時她仍抬眼使勁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線亮光了。

我從此不再對她說起亮亮。世上已經沒有亮亮,亮亮死了。

長餐桌上一隻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蠟燭,蠟燭四周許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歲生日。

醫生曾經斷定,妞妞隻能活半年至一年,現在她活滿了一周歲,雖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潑,這是一個勝利。這麼多客人光臨,就是來慶祝這一個勝利的。當然,另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輩子很可能隻有這一個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紛紛熱心地鼓勵妞妞吹滅那支蠟燭。

妞妞看不見蠟燭。她有一支小喇叭,每當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響。現在小喇叭不在她手裡,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麼,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個三歲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這時自告奮勇替妞妞完成了吹滅蠟燭的壯舉。

“你們看,妞妞像不像波斯貓?”雨兒笑著問大家。

妞妞在我懷裡,瞪著兩隻眼睛,左眼黃白色,右眼黑色,的確像。客人們笑了,但又仿佛覺得不該在這件事上開玩笑,馬上用話岔開。

作為小主人,妞妞有義務表演節目。她不習慣聽嘈雜的人聲,有點兒疲倦。雨兒向客人宣布:“妞妞開始講故事。”她一聽便知是讓她表演兩個月來的老花樣,提不起興致,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動作。然後,飛快地把左手拇指塞進嘴裡,把腦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經完成任務,有權休息了。

客人們仍然在熱鬨著。我把妞妞抱進臥室,哄她睡覺,給她講波斯貓的故事。我告訴她,波斯貓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貓。

可是,誰說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著那一雙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側上方凝視。這是一種內視,她的靈魂通過盲眼出色地傾聽,傾聽這曇花一現的世界上的動人的細微差彆。當她這樣傾聽著的時候,她會時而笑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麼,也許是很久以前看見過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滿看的渴望,觸摸就是她的看。她總是急切地觸摸著周圍的一切,比饑餓更急切。她幸福地彎下腰,那麼細致地撫摸床、桌椅、家具、門窗。地毯,無怨無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誰說妞妞再也看不見光了?當她隨著樂曲歡快地舞動小胳膊小%e8%85%bf時,她那靈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靈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為什麼總是發出那樣亮堂的笑聲?

在這個世界上,凡上帝創造的一切,決不會完全消亡。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從光中來,又回到光中去了。

第八章 尋常的苦難(劄記之三)

1

迄今為止,關於苦難,我知道些什麼?我經曆過困頓、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經曆過苦難。直到我身陷苦難中了,我才省悟這一點。可是,關於苦難,我仍然知道些什麼?

苦難似乎是一個偉大的詞眼。在古典時代,苦難被頌揚為一種英雄業績,希臘人差不多是用“曆儘苦難”來定義英雄這個概念的。荷馬史詩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為英雄,就因為他是“曆儘苦難的奧德修”。在浪漫時代,苦難被頌揚為靈魂淨化的必由之路,“不知道苦難”差不多就是沒有靈魂的同義語。所以青年羅曼.羅蘭敢於以無比輕蔑的口%e5%90%bb寫道:“我們必須憐憫那些不知道苦難的人,假如真有那種可憐蟲的話!”

這樣的苦難與我無緣。

我的苦難沒有慰藉,也沒有補償。它不會給我帶來光榮和偉大。一個父%e4%ba%b2守著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這個場景異乎尋常,但也極其平凡。我也許挺得住,也許挺不住,無論在哪種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隻是一個忍受著人間平常苦難的普通人。一個人隻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麼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做作。

2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gǎn]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縱然苦難真有淨化作用,我也寧要幸福。常識和本能都告訴我,歡樂比憂愁更有益於身體的保養,幸福比苦難更有益於精神的健康。

縱然苦難已經臨頭,我已經身陷悲劇,我也無意奢談淨化,自許崇高。對人生的覺悟來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難然後開悟,慧根也未免太淺。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難中自衛,保護心靈的健康。我自知能夠超%e8%84%b1,倒是要防止過於看破,從此不能夠執著。

縱然苦難終於把我壓垮,悲劇終於把我毀滅,我也隻好自認倒黴,無需有人來安慰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

3

西塞羅說:“不但幸運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為盲目的。世上沒有比交好運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思◎兔◎在◎線◎閱◎讀◎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過,傻瓜不交好運,甚或交了惡運,是否就會不是傻瓜了呢?

其實,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誌,也可以摧垮意誌;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煉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4

智慧使人對苦難更清醒也更敏[gǎn]。一個智者往往對常人所不知的苦難也睜開著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體悟到日常苦難背後的深邃的悲劇含義。在這個意義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為如此,中國的哲人說:“絕學無憂。”外國的哲人也設問:“為了能夠幸福,人最好是否對自己無知呢?”

然而,由於智者有著比常人開闊得多的視野,進入他視界的苦難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個單獨的苦難所占據的相對位置卻也因此縮小了。常人容易被當下的苦難一葉障目,智者卻能夠恰當估計它與整個人生的關係。即使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由苦難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劇的底蘊,但這種洞察也使他相對看輕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見,智慧對痛苦的關係是辯證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時也使人超%e8%84%b1痛苦。

5

麵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裡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麵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裡沒有舞台,隻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隻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麵前也談不上什麼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麼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e4%ba%b2人毀滅。我們麵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e4%ba%b2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泄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注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裡,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虛無)麵前的尊嚴。

6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