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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229 字 3個月前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麼?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妞妞快半歲了,我想給她買一樣玩具。

這時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僅餘光感,差不多是個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樣喜歡玩具。舉著絨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動,她從右眼上方看見晃動的影子,會伸手來抓抱,貼在臉蛋上,高興地笑。給她塑料搖鈴,她會握住把柄敏捷地搖動,賞聽響聲。可是,這些玩具都不理想,觸?感好的搖不響,搖得響的觸?感差。她的視覺漸趨消失,對世界的感知唯憑聽覺和觸覺,我想象應該有一種最佳結合這兩種感覺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場越來越具有現代氣派,裝潢講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櫃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滿目,鮮豔的色彩,可愛的造型,憨態可掬的動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斷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這些玩具全是為有眼睛的孩子準備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

滯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個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經被排除在這個燦爛的玩具世界之外了。這個世界使我感到壓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為妞妞哭泣,終於空著手走出最後一家商場。

當我傷感地回到家裡時,妞妞在笑。她才不講究什麼樣的玩具呢,正玩著一隻奶嘴,不停地塞進嘴裡,咬住,又使勁拔出,發出啪啪的響聲,自個兒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讓人心疼。都說順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樂天知命的安祥承受著厄運。

多少次,她睡著了,或者我們以為她睡著了,便放心在廳裡吃飯或做事。當我推門進屋,卻發現她早已醒來,睜大一雙近乎全盲的眼睛靜靜地躺著。沒人理她,她能這樣不聲不響躺很久,寂寞時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們湊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閃出笑意,活潑起來。

事實上,癌症仍在悄悄發展,右眼內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導致眼壓升高。但她依然寧靜快樂,隻是看她時常舉起小手壓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適。她就這麼自己對付那不適,一聲不吭。她帶著這不適仍然不斷歡笑,而在笑得最歡時又會突然中止,小手飛快地捂住右眼。有時候,她把右手掌擱在臉上,一邊吮拇指,一邊按壓右眼。我撥開她的手,替她輕輕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聲地笑了起來。她要得實在不多嗬。在她很難受時,我們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覺得不笑掃人興,笑久又沒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一聲又一聲,悠長,響亮,有力。不是歡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動物的嚎叫。她微皺著眉頭,兩隻小手時而一齊塞進嘴裡,時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達一點什麼。喊叫持續了十多分鐘。

“妞妞是不平則鳴。”我說。

“你是想說她向命運抗爭。”雨兒嘲笑我。

“太準確了,我正找不到恰當的詞。”

“我還不了解你爸爸?”

“媽媽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會兒,妞妞又大聲喊叫,這回是歡喊了。

“現在你爸爸該說這是生命的歡悅了。”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爽,妞妞生平頭一回穿上了長衣,長褲,襪子,鞋子。雨兒替她穿畢,來回端祥她,一臉的新鮮,說:“像變了個人,長大點兒了,多好玩呀。”

她發育得很好,會坐也會站了。“來,咱們表演給爸爸看看。”雨兒興致勃勃,讓她仰臥在自己麵前,輕輕攙她雙手,一聲令下:“站起來。”她兩腳一使勁,就站了起來。又發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開雙臂,挺著腰板,高興地笑,似乎為自己掌握了一種新本領感到滿意。

由於目盲,她學步較晚,而且始終走不利落。橫向運動不便,她就來垂直的,常常略彎著腰,揮動雙手,專心致誌地長時間地快速地雙腳並跳,邊跳邊笑,跳得極歡極入迷。

“像踩了彈簧。”雨兒評論道。

“有那麼機械?”我反駁。

“對,再加上一臉的陶醉。”

七個月的妞妞,已臨近開口言說的邊緣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轉過臉來,麵對我,微笑著,用小手抓我的臉,催促我說出後麵那個“歡”字。

我抱她到窗戶邊,她抓住窗簾,朝嘴裡送。“妞妞,不能吃。”我奪下窗簾。她又送,我又邊說邊奪。她再抓住,想送,猶豫了,終於放下,揮揮手,身子一轉,示意我抱她離開。此後,隻要觸到窗簾,她就轉過身子,要求離開。

每當有客人來,雨兒就興致勃勃地讓妞妞表演節目。

“從前有個小妞妞,小妞妞有頭發,有小耳朵,有嘴巴,還有小腳丫……”

按照雨兒的講述,妞妞依次摸頭發、耳朵、嘴、腳丫。一開始她摸耳朵老對不準位置,常常摸到後腦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聰明,會歡迎,你好,再見……”

她依次拍手、招手、揮手。

“媽媽真喜歡。故事講完了,謝謝大家。”

她作揖。

重複幾回後,雨兒剛開口,她就摸頭發了。故事才講一半,她已經依次做完了全套動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愛大全!”我笑說。

但是,在表演完之後,我看見她把臉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著眼睛,久久地一動不動。

她使勁揉右眼,把眼睛周圍的皮膚揉得一片紅。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來。她聽見我的聲音,把小手挪開,小嘴甜甜地咧開,爆發出了一聲燦爛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個兒靜靜玩了兩個多小時。她睜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時換手和調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專心。病眼不適時,她就用手捂一會兒,然後接著玩。`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我走到她的頭頂方向,輕輕發聲。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著,仰起頭笑了。她悄沒聲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轉動脖子,笑盈盈四顧,仿佛在向人們表達她的滿意和快樂。

她試圖朝我爬來,伸出雙手,但夠不著,小手急切地探尋著,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趕緊湊近她,她歡笑著伸出兩隻小手,久久捧著我的臉。

我和她說話,她回答了——用小手頻頻拍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e5%94%87,又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裡。

妞妞最%e4%ba%b2的人是爸爸媽媽,但是,即使在視力最好的時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見過他們。她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在她心目中,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是一種聲調,一種氣息,貼在懷裡時的一種感覺,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動的一小片影子。

當我抱著她時,她會臉朝我睜大眼睛,極認真地端祥我。她聞到我的氣息,聽到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對不上視線。由於聲音是從耳朵傳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兩側。有時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於是就對著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茫然的臉上露出一線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嬰兒的交際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媽媽的臉上小心觸摸著,一點一點地觸摸,臉上的表情極為專注。她是用身體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媽媽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e4%ba%b2人的橋梁,使她實在地感覺到了%e4%ba%b2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學家說,觸覺是比視覺、聽覺等等更為本質的感覺。我相信這個論斷,因而也相信妞妞對爸爸媽媽有著最實在的感知。另一方麵呢,我發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著觸覺和嗅覺的筷感。所以,譬如說,我才會抱妞妞上了癮,覺得她那胖乎乎、肉團團的小身體散發出的濃鬱的%e4%b9%b3香味竟這麼芬芳,抱在懷裡骨肉相依的感覺竟這麼舒服。嬰兒的小手,這無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觸摸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對幼小生命的撫愛在這觸摸中獲得了回報,這觸摸未嘗不是另一種撫愛,是幼小生命對於逐漸衰老的生命的溫柔安慰。子不嫌母醜,小手不嫌棄爸爸媽媽臉上的皺紋。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裡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著小身子,臉朝窗口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著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 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彆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裡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裡的唯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隻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隻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裡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著。我輕聲喚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舊瞪視著窗口。看得出來,她這樣瞪大眼有些吃力,時常舉手揉一揉右眼,然後繼續瞪視。

如此執著,究竟是什麼使她吃驚?亮光和陰影。亮光越來越弱,陰影越來越濃。最後的亮光,永恒的陰影。她一定覺察到了世界正在發生可驚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