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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305 字 3個月前

雨兒在體驗兩件新鮮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頭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頭一回獨居。從小到大,她不是住集體宿舍,就是和家人住。這間病房有三張床,另兩張空著。醫院離家遠,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彆重逢那樣高興。

“妞,你夠悶的,我會講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這裡就行。”

“你知道嗎,你發燒那會兒真漂亮,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來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麼關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著急。”

“我得肺癌,你難過嗎?”

“不準你這麼想。”

“我喜歡這麼想,體驗一下也好。你愛我嗎?”

“你知道的。”

“我要你說。”

“愛。”

“特彆愛?”

“特彆。”

“%e4%ba%b2,我可真是愛你呀。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隻愛你一個——現在。將來也——可能。”

“將來隻是可能?”

“愛彆人愛不起來了……不,我沒去愛。”

“沒想到你會這麼愛我。”

“我也沒想到你會對我這麼體貼。”

“你想到了。”

“喲,我錯了。”

“我還不太體貼,要不你不會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過我喜歡你心疼我。我發高燒時,你哭了。”

“你看見了?”

“我身體很難受,可是心裡暗暗高興,因為你哭了。你彆以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災樂禍。”

“我不在家,你可彆睡得太晚。”

“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乾擾你?”

“你還不知道你有多纏人?”

“那就讓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興興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醫院大門。

深夜,我回到臥室,扭亮台燈,躺在床上看書。我天天很晚上床,她習慣了,亮燈不會驚醒她。我看了一會兒書,也準備睡,忽然聽見她在旁邊發出抽噎的聲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樣,接著放聲哭了起來。我趕忙喚她,撫摸她,給她擦淚。那麼多淚,臉蛋濕透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夢中醒來。

“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不說。”她斜瞥我一眼,帶著敵意。

“夢見大灰狼了?”

她點頭,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終於開始敘述:“有一個女孩老來找你,要你去白區講演。我不讓你去,你不聽,跟她走了。好像聽眾都是大學生。敵人包圍了你們,你被捕了。你們被分成兩排,站在一棵大樹下,那個女孩也在裡麵。敵人宣布要槍斃你們,你們個個都很從容。女孩說,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我說,對不起也晚了。她用頭巾包住了臉。我哭了,哭得好傷心。”

“那女孩長什麼樣?”

“沒看清,好像梳根辮子。我沒見過她。”

“你還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還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過一回了?”

“還要走。兩個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劇呢。”

“真正的悲劇是愛的節奏出差錯,一個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後悔了,回來發現另一個人已經走掉,喚也喚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著我。”

“又提無理要求。”

“你不會報複我的,是嗎?”

“你看,我就是在夢裡報複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應我,在夢裡也不走。”

“好,我答應。”

“可你已經走了。”

她邊說邊還在流淚。我摟住她,貼著她的耳朵說:“不走,不走,永遠不走……”

她坐在沙發上,哄妞妞睡覺。妞妞不想睡,在她懷裡扭動著腦袋,不時格格地笑。她小聲和妞妞說起話來——

妞妞,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講一講媽媽從前有多蠢。那時候,世界上有一個爸爸,有一個媽媽,還沒有妞妞。爸爸和媽媽相%e4%ba%b2相愛,生活很美滿。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獎給爸爸媽媽一件寶貝。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寶貝,可是那時候媽媽還不懂,隻是覺得挺喜歡,天天捧在手裡玩兒。有一回,爸爸和媽媽鬨了點彆扭,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麼小的事情,媽媽現在都不好意思告訴你。可是那時候媽媽連這也不懂,還覺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氣。要是爸爸好好勸一下媽媽,媽媽的氣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勁,就是不勸。媽媽氣極了,不知怎麼發泄才好,舉起那件寶貝往地上一摔。爸爸這才急了,趕緊揀起寶貝,已經晚了,寶貝有了裂縫。天上的神仙很不高興,決定收回寶貝。媽媽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麼好的寶貝,隻要能留住這寶貝,她死都願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誰也不能使他改變,媽媽用什麼辦法也不能留住心愛的小寶貝了……

說到這裡,她已淚眼汪汪,忽然發現我在旁邊,就含淚一笑,接著說:“媽媽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從她懷裡接過妞妞,使勁%e4%ba%b2那香噴噴的小身體。

⑧本⑧作⑧品⑧由⑧思⑧兔⑧網⑧提⑧供⑧線⑧上⑧閱⑧讀⑧

天已大亮,我和雨兒仍然躺在床上。興致好的時候,我們喜歡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閒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稱之為小臭事。我們有許多小臭事,她說她最愛和我一起回憶我們的小臭事。

興正濃,電話鈴響了。電話機就在床頭,她拿起聽筒問話,然後略顯不快地遞給我。

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對方自報姓名,我想起是一個和我通過信的四川姑娘,不知從哪裡知道了我的電話號碼,便撥通了長話。她原來是學醫的,畢業後不耐煩天天到醫院上班,辭了職,在家寫小說。在電話裡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她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忽而又說到她剛剛結束的一樁戀愛事件,說了一會兒,停住了,像在等我開口。我看見雨兒的臉色越來越不快,感到狼狽,不知說什麼好。難堪的冷場。女孩還不想掛斷電話,很費勁地找話說,說說停停。最後,她終於有所察覺,問道:

“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太太嗎?”

“是的。”

“我這人很懂事的,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她掛斷電話,結束了這場不合時宜的通話。

然而,已經帶來麻煩了。就在通話時,雨兒已默默穿好衣服,離開臥室,此刻在廳裡踩縫紉機。我走到她身邊,她不理我。電話鈴又響了。仍是那個女孩,在聽到我的冷淡的聲音後,她欲說還休,沉默片刻,然後說:“我忘記我想說什麼了。”掛上了電話。

我重又回到雨兒身邊,她一下子站起來。

“不必解釋!是不是當我麵調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沒有調情……”

“可以調情,我知道我無權乾涉,我們都是自由的。隻可惜我的好心情給破壞了。”

她真的走了。屋裡空蕩蕩的,我心裡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風流韻事倒也罷了,事實上差得遠。隨著她遲遲不歸,我把我的委屈升華成了一種悲劇感,仿佛我是一個為愛情拒絕誘惑的聖徒,她卻成了用不信任褻瀆我的聖潔的罪人。

吃晚飯時,她回來了。晚飯後,她早早上了床。我們一直僵著,彼此沒有說一句話。我自個兒在書房裡譯一本德文書,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臥室,內心卻暗暗期待她來向我作一個妥協的姿態。夫婦間長時間的沉默使人極感壓抑,其實要打破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個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為驅散烏雲的陽光。可是,出於賭氣,主動做出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麼艱難。

儘管我在埋頭工作,我的聽覺始終很靈敏,時刻注意著隔壁臥室的動靜。已過深夜一時,仍然毫無動靜。她今天夠倔的。算了,還是我先讓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後的門終於開了。她穿著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書房門口,無言地望著我。後來她說,她當時發生錯覺,好像聽見我在喚她,所以過來了。見我回頭看到她,她又回臥室躺下了。

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號。我趕緊擱下筆,也到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捧起一本書看,仍不和她說話。她突然抱起被子,衝出臥室,把自己鎖在書房裡。我找到了鑰匙。她穿著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發上。我光著兩條%e8%85%bf,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

隆冬天氣,儘管室內有暖氣,穿這麼單薄仍然很冷。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過折磨自己來迫使對方屈服。我瞥見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麵上,馬上回臥室去。不,我就在這打地鋪。我睡這,你去臥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縮顫唞。不能再爭執下去了。我給她加了一條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臥室。

突然傳來雨兒淒厲的哭聲,我慌忙下床,衝進書房。她躺在地鋪上,臉埋在枕頭上,哭得那麼傷心,涕淚俱下,枕巾濕了一大片。

我試圖摟她,她推開,喊道:“不要你,一邊去!走開!”

“想想孩子,彆哭壞了身子。”

“我不要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個孩子,那麼孤立無助的孩子,那麼單純的孩子。我還是摟住了她,不停地撫摸著、%e5%90%bb著她的臉龐,替她拭去眼淚。我一遍遍喚著心肝寶貝,喚了幾百遍。她漸漸平靜,開始輕聲應答我。

“你為什麼這樣待我呀?”她傷心地問。

“我錯了。”

回到臥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懷裡,歎息道:“我乾嘛這樣愛你呀?問題就出在我愛你太專一了。讓我們換一種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壞。以後我聽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滿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