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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379 字 3個月前

你,說你染色體有毛病,所以有點兒小才氣。”

“你倒不是個歇斯底裡的小女子。”

“你可是個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給了我一%e5%90%bb,含笑離去。

“我們總得做個決定。”

“沒法決定,哪種選擇都是最壞的。”

“就這麼拖著?”

“都說順其自然,其實這已經是一種選擇了。”

“我還沒有決定不要她了。”

“那就動手術。我們守著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為命。隻要她活著,我不在乎彆的,什麼出國、寫作,都無所謂。”

“這也是一種生活。生活是多種多樣的,為什麼隻能有一種活法?”

“我們會有樂趣的。”

“不行,成了個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們好好愛她,讓她成為一個快樂的小瞎子。”

“這會兒我已經聽見彆的孩子在罵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負,我受不了。”

“我們也叫她小瞎子,讓她從小就習慣。”

“太慘了,給強奸了都不知道是誰乾的,我看過一個電影就這樣。”

“沒法想這麼多。不瞎也有給強奸的。”

“我們死了怎麼辦?”

“沒準等不到那一天。動了手術,死於癌症複發或第二腫瘤的可能還很大。”

“何必讓她再受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遲去不如早去。現在她畢竟還不懂得留戀生命。”

“在懂得留戀生命的時候死去,這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命運。”

“人家都說,父母能給孩子的也就是一個健康的身體了。我們連這也做不到,她長大了會埋怨我們的。”

“如果她現在懂事,她也不會原諒我們放棄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慘。”

“你決定動手術了?”

“不。”

“放棄?”

“不。”

“究竟怎麼辦?”

“不知道。”

她好像變了個人,瘦了,蒼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一向無憂無慮的她,臉上難得再有從前那燦爛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並未覺察,正若有所思,抬頭對我說:

“剛才喂奶,她拚命大口吃,一時找不到[rǔ]頭,急成那樣。以前她從來沒有這麼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遠忘不了她平時吃奶的樣子,那麼健康,那麼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媽請教一個老專家,那個老專家說,活下來也後患無窮,但還是要儘人道主義責任。我一聽就火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小生命,就是要儘力救活她,不是儘一儘人道主義責任做到心安理得的問題。”

“可是我們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說,不是我們欠了她的債,是她欠了我們的債。”

“什麼債不債,誰也不欠誰的。歸根到底隻是愛。我們愛她,就不能不傷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這種感覺真是異乎尋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來那麼健康。上帝讓我們有與眾不同的體驗。”

“我寧願做普通人。”

“這種經曆也相當普通。”

“我在電視上看到,科學家們預測地球變暖可能導致人類毀滅,心裡就鬆了一下。人類都要毀滅了,妞妞的死還算什麼?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時,我又覺得管它人類毀不毀滅,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們撒了一個美麗的謊,故意逗得我們如癡如醉,然後又把它戳穿。我們看清這個陰謀,就不會悲痛欲絕了。”

“你看清了?”

“這會兒好像看清了,一見妞妞又糊塗了。”

“她是那麼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生命。”

“小生命的確是最實在的生命,我們大人的生命就比較虛假,加了許多偽飾。”

“那麼好吧,現在我要去聞聞她的味兒了,她的味兒真好聞。”

她回到嬰兒室,向搖籃俯下`身去。

“也許會有奇跡。他說得這麼肯定:吃我幾副藥,瘤就慢慢縮小,沒有了。”

“他們這些人全這樣。那個氣功師不是更絕?他說他能用意念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

“我恨西醫,沒有一點人性,隻知道宰人。還是中醫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們也隻好指望奇跡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個上帝。問題是我不願意相信妞妞必死無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我寄希望於西醫。”

“手術?”

“一做手術,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我寄希望於西醫的失誤,這種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醫生討論,把他給鎮了,他還以為你是學醫的呢。”

“我專挑西醫的漏洞,還不是自我安慰?其實, 找中醫和氣功師也是自我安 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長長的,倒是福相。不是有個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不死足矣,要什麼後福。”

傍晚,她悶悶不樂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麼啦?”

“沒怎麼。”

“唉,兩個妞,這個妞還不如那個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樓。我們在住宅附近遛達,我找話說,但她始終沉默。返回時,她在樓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

“跟你說句真話吧——妞妞絕對完蛋!我天天都看見,它就這麼一點點長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憐了,她這麼孤立無助。長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疼一個人。”

我轉臉看,昏暗的光線下,她臉上淚光閃爍。

一會兒,她低聲說:“有時我真想早點結束。”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勸慰她。

“我一直是幸運的。”

“所以不該讓你一下子遇到這樣的不幸。”

“不幸隻是開始,我有預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聲了。

“妞,彆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思◎兔◎在◎線◎閱◎讀◎

“不管發生什麼,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沒準我還死在前頭。現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可能性越來越小了。這些天老做惡夢,有一回夢見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來後腦子裡一直響著《紅樓夢》裡的好了歌,真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張無我,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兒女。所以要跳出來。”

“我就不讚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結束了再跳出來。”

“你媽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這麼些天,我還走?”

“我怕你到時候拔不出來,現在就應該慢慢拉開距離。”

“那就沒有牽掛了,有牽掛就不能老想著跳。”

“陷得太深,到時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瘋唄。”

回到家裡,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著搖籃,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勸她上床睡覺,她聽從了。她讓我也回小屋睡覺,一邊說:

“我也顧不了你了,你愛多晚睡就多晚睡,強求不了。我知道什麼事都是強求不了的……”

說罷,臉埋在枕上又慟哭起來。

客人走了,那個九歲的女孩長得很漂亮。我們的女兒正發病,整日閉目昏睡。

“妞妞能長這麼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這麼想。我們失去的不是九歲的孩子,而是幾個月的孩子。”

“這有什麼區彆?我真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了。”她大哭。

“陷在哪裡,就在哪裡找意義。以後我們還會陷在彆處的。”

“回過頭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義。那些戀愛、調情什麼的,都很輕飄。”

“人生無非是一堆體驗。比起不育,我們畢竟多了許多體驗。”

“我寧肯不育。現在這樣,真受不了。”

“你願意自己根本不出生,還是有生也有死?這道理是一樣的。”

“不一樣!知道她活不成,為什麼還要讓她受苦?你讓她這樣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現在活著。”

“這麼活著還不如不活。”

“她還會有好轉的時候。”

“那有什麼意義呀!你總說意義在於過程,過程和過程還不一樣呢。彆的孩子有明天,她沒有。這樣一天天養著,我心裡空空的。”

“世界上許多孩子死於急病或意外事故,我們不過是預先知道罷了。你想想鄧肯,兩個孩子一下子死於車禍。”

“那也總比我們眼看著死神一點一點宰割孩子好些。”

“鄧肯會羨慕我們有精神準備。自己這裡的死總是最壞的死。”

“我要這精神準備做什麼?都快把我準備瘋了。打這件事發生後,情況總比預料的壞,越來越壞!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說得對。今天我一個勁兒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說: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終歸慢些。”

“快些比慢些還好呢,還是早些結束吧!”

“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