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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周國平 4380 字 3個月前

妞,媽媽也愛你。”

“有毛病嗎?”

“看不出。醫生說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無自豪地說。

“是小DADA的。”

“我們倆不一回事?”

“你們倆真棒。”

我盼望生個女兒——

因為生命是女人給我的禮物,我願把它奉還給女人;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溺愛的父%e4%ba%b2,我怕把兒子寵驕,卻不怕把女兒寵嬌;

因為兒子隻能分擔我的孤獨,女兒不但分擔而且撫慰我的孤獨;

因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兒而寬待女兒,渾小子令我們頭疼,傻妞卻使我們破顏;

因為詩人和女性訂有永久的盟約。

雨兒站在街心花園裡,肚子奇大,臉色紅潤,像個大將軍。我在一旁按快門。兩個小夥子走過,讚道:“嘿,威風凜凜!”

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在幾天後的一個早晨醒來,突然大喊一聲:“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喚來住在隔壁的她母%e4%ba%b2,母%e4%ba%b2急忙打電話叫車,一時叫不到,慌了手腳。她倒鎮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揮母%e4%ba%b2和阿珍乾這乾那,不失大將軍風度。露露聞訊趕到醫院,看見她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e8%85%bf上擱著包包,仍在指揮母%e4%ba%b2和小保姆辦理入院的種種手續。

當時我在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學德語,天天走讀。那天,由於雨兒未到預產期,我也早早地上學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隻有一個念頭:立即到她身邊去!

可是談何容易,我們已被產房的一堵牆隔開。我隔牆喊話,被護士轟了出來。露露通過熟人和醫生打招呼,醫生讓我回家等電話。

晚上,醫生打電話讓我去,告訴我:胎膜沒有破,是假破水;由於引產,宮口已開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當機立斷:做不做破腹產?

我咬咬牙,在手術申請書上簽了字。

她躺在擔架車上,朝我微笑。

“好玩嗎?”我問。

“好玩,像電影裡一樣。”

二十二時零五分,擔架車消失在手術室的大門後。

在電影裡,鏡頭通常隨著大門的關閉而懸置,我們看不見大門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看見徘徊在大門外的丈夫的嚴峻臉色。現在正是這樣,無形的鏡頭對準我,我覺得自己也在扮演電影裡的一個角色,但一點兒不好玩。

人生中有許多等待,這是最揪心的一種。我的目光不斷投向緊閉的大門,知道大門後正在進行某個決定我的命運的過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響它,反而被徹底排除在外。我隻能耐心等待大門重新打開,然後,不管從那裡出來的是什麼,我都必須無條件地接受。這是一種真正的判決。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經向我抱怨,在她被產前陣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她的丈夫卻微笑著對她說:“人類幾十萬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知道這個壞丈夫的微笑有多麼無奈。海明威筆下的那個醫生替一個印地安女人做破腹產手術,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發現,在手術過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經用一把剃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著我。她坐在樓梯口,開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來,在走廊裡來回踱步。

“二十分鐘夠嗎?”我問頗通醫道的露露。

“起碼四、五十分鐘。”

我不斷看表,時間過得格外慢。大門終於打開了。我的女兒誕生於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時製二十二時四十八分。

手術室大門突然打開的那個時刻是永恒的。這個我一直在等待的時刻,當它終於來到的時候,我仍然全身心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現了終身難忘的一幕。一個小護士從門裡蹦出來,又一溜煙消失在隔壁的育嬰室門後,手中抱著一個裹著紗布的嬰兒。她的抱法很特彆,嬰兒豎在她的懷裡,臉朝外,正好和我打個照麵。

“女兒!”小護士朝我喊了一聲。

“我的女兒!”我心中響起千萬重歡樂的回聲。

我的女兒有一頭濃密的黑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著的那隻眼睛炯炯有神。

這是一個父%e4%ba%b2和他的女兒相逢的時刻。這個時刻隻有一秒鐘。從此以後,這一秒鐘在我眼前反複重演,我一次次看見那個蹦蹦跳跳的小護士如同玩具鐘上的小人那樣從一扇門消失於另一扇門,在她顯現的片刻間,我的滿頭黑發的女兒一次次重新誕生,用她那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視。伴隨著這個永恒的時刻,我聽見鐘聲長鳴,宣告我的女兒的無可懷疑的永生。

小東西是從媽媽敞開的腹壁一下子進入這個世界的。

她躺在那間柔軟溫暖的小屋裡迷迷糊糊地睡覺,突然被一陣異樣的觸摸驚醒。微微睜開眼睛,眼前一片從未見過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空氣、陽光、聲響一下子湧進了這間一直遮得嚴嚴實實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來,暴露在空氣中了。

“啊——啊——”她發出了一聲又嫩又亮的啼哭。

雨兒躺在手術台上,沒有見到她。護士把她抱走後,雨兒突然想起,懊惱地嚷道:“怎麼不給我看看呀!”

不過,雨兒聽見了她的第一聲啼哭,事後一次次為我模仿,評論道:“聲音真嬌嫩,真好聽,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含義。”

是的,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是不夾一絲悲傷的,因為生命由之而來的那個世界裡不存在悲傷,悲傷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產物。

我曾經無數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終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從媽媽懷了你,像完成一個莊嚴的使命,耐心地孕育著你,肚子一天天驕傲地膨大,我覺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誕生了,世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覺得我已經置身於神秘之中。

誠然,街上天天走著許多大肚子的孕婦,醫院裡天天產下許多皺巴巴的嬰兒,孕育和誕生實在平凡之極。

然而,我要說,人能參與的神秘本來就平凡。

我還要說,人不能參與的神秘純粹是虛構。

創造生命,就是參與神秘。

五↓思↓兔↓網↓

分娩後四十分鐘,手術室大門再度打開,擔架車推了出來。雨兒躺在車上,臉容疲憊而無奈。

進了病房,那個中年麻醉師指著牆角一張床,命令我:“把她抱過去!”

“讓我一個人抱?”我驚住了。

“她是你們家的功臣啊。”

“我怎麼抱得動?”

他冷眼看著,不置一辭。

按照舊約的傳說,女人偷食禁果的第一個收獲是知善惡,於是用無花果葉遮住了芐體,而生育則是對她偷食禁果的懲罰。在為生育受難時,哪怕最害羞的女人也不會因%e8%a3%b8體而害羞了。麵對生育的痛苦,羞恥心成了一種太奢侈的感情。此刻她的禸體隻是苦難的載體,不複是情[yù]的對象。所以,譬如說,那個麻醉師便可以用一種極其冷漠的眼光看著這個禸體。在他眼裡,這個受難的禸體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母%e4%ba%b2,而隻是與他全然無關的某個家庭的傳宗接代的工具,因而它的苦難似乎隻應該記入這個家庭的收入賬上。這就是他所強調的“你們家的功臣”的含義。

現在,我的妻子的不受無花果葉保護的禸體無助地展示在我的麵前。她幾乎一絲不掛,腹部搭著薄薄一層襯衣,襯衣下是剛剛縫合的長長的刀口。一隻手腕上插著針頭,導管通往護士在一旁端著的輸液瓶,另一隻手無力地勾著我的脖子。我伸手托住她的軀體。擔架車抽離之後,這個沾滿血汙、冰涼、僵硬、不停地顫唞著的軀體完全壓在我的手臂上了。我竭儘全力,一步步挪向那張指定的床,隨時有堅持不住的危險。在整個過程中,那個強壯的男麻醉師始終冷眼看著。

雨兒終於落在床上。後來知道,那張床是另一個病人睡過好幾天的,被褥皆未更換,竟然安排給一個剛動了大手術的產婦睡。可是此刻,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雨兒躺在那裡,牙齒打顫,渾身發抖,斷斷續續地說冷。

我不想去回憶雨兒在手術後所遭受的創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憶中國普通醫院裡司空見慣的職業性冷漠。在陪床的兩天兩夜裡,我始終想著我的女兒,相信我們身受的這一切是有報償的,這報償就是她的存在。誕生是一輪詩意的太陽,在它的照耀下,人間一切苦難都染上了美麗的色彩。

手術後第三天,雨兒終於從創痛中恢複過來,擺%e8%84%b1掉身體上下插的各種管子,重新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動物。她氣色很好,[rǔ]頭開始流淌奶汁。看到同室產婦哺%e4%b9%b3歸來時興奮的模樣,她大受刺激,格外想念自己未見過麵的孩子。

說來不信,她確實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我們醫院的慣例是把新生兒隔離起來,在允許喂母奶之前,母%e4%ba%b2無權看望。若乾天內,新生兒成了沒爹娘的孩子,被編上號,排成行,像小動物一樣接受統一的飼養。不,小動物剛生下來是不會離開母獸的,除非人類加以乾預。沒有比這種拆散母嬰的做法更違背自然之道的了。

可憐的雨兒隻好躺在病床上,盯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

“她長什麼樣?”

“都說新生兒醜,是不是?她一點兒也不醜,好像還比較漂亮。”我不太有把握地說。

“長得像誰?”

“說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們的女兒。”

從育嬰室方向偶爾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雨兒側耳傾聽,自言道:“說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裡,我們的心是充實的。

分娩第五天允許哺%e4%b9%b3,雨兒終於見到了小寶貝。

快到規定的時間了,母%e4%ba%b2們候在哺%e4%b9%b3室門口,等護士把孩子送來。一輛長長的手推車,車內躺著一排八個嬰兒,各各裹在繈褓裡,啼得好熱鬨。哺過%e4%b9%b3的母%e4%ba%b2先後把自己的孩子抱起來,雨兒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個嬰兒靜靜躺在車裡,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e4%b9%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