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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麻煩你了。”喉嚨的確渴得厲害,大島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

我把大島拿來的加冰冷水一飲而儘。腦袋深處隱隱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麵。

“還想喝?”

我搖頭。

“往下什麼打算?”大島問。

“想回東京。”我說。

“回東京怎麼辦?”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況說清楚,否則以後將永遠到處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學。我是不願意返校,但初中畢竟是義務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幾個月就能畢業,畢了業往下就隨便我怎樣了。”

“有道理。”大島眯細眼睛看我,“這樣確實再好不過,或許。”

“漸漸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了。”

“逃也無處可逃。”

“想必。”我說。

“看來你是成長了。”

我搖頭,什麼也沒說。

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住太陽%e7%a9%b4。電話鈴響了,他置之不理。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電話鈴停止後他說道,“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裡——我想應該是腦袋裡

——有一個將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肯定是類似圖書館書架的房間。而我們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確狀態,必須不斷製作那個房間用的檢索卡。也需要清掃、換空氣、給花瓶換水。換言之,你勢必永遠活在你自身的圖書館裡。“

第49章 再見,卡夫卡君(下)

我看著大島手中的鉛筆。這使我感到異常難過。但稍後一會兒我必須繼續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至少要裝出那種樣子。我深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充滿肺腑,將感情的塊體儘量推向深處。

“什麼時候再回這裡可以麼?”我問。

“當然。”大島把鉛筆放回借閱台,雙手在腦後合攏,從正麵看我的臉,“聽他們的口氣,一段時間裡我好像要一個人經管這座圖書館。恐怕需要一個助手。從警察或學校那裡解放出來自由以後,並且你願意的話,可以重返這裡。這個地方也好,這個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屬的場所的,多多少少。”

“謝謝。”

“沒什麼。”

“你哥哥也說要教我衝浪。”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說,“畢竟是那麼一種性格。”

我點頭,並且微微一笑。一對難兄難弟。

“噯,田村君,”大島盯視著我的臉說,“也許是我的誤解——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多少露出點笑容了。”

“可能。”我的確在微笑。我臉紅了。

“什麼時候回東京?”

“這就動身。”

“不能等到傍晚?圖書館關門後用我的車送你去車站。”

我想了想搖頭道:“謝謝。不過我想還是馬上離開為好。”

大島點點頭。他從裡麵房間拿出精心包好的畫,又把《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遞到我手裡。

“這是我的禮物。”

“謝謝。”我說,“想最後看一次二樓佐伯的房間,不要緊的?”

“還用說。儘管看好了。”

“您也一起來好麼?”

“好的。”

我們上二樓走進佐伯的房間。我站在她的寫字台前,用手悄然觸摸台麵。我想著被台麵慢慢吸入的一切,在腦海中推出佐伯臉伏在桌上的最後身姿,想起她總是背對窗口專心寫東西時的形影。我總是為佐伯把咖啡端來這裡,每次走進打開的門,她都抬起臉照例朝我微笑。

“佐伯女士在這裡寫什麼了呢?”我問。

“不知道她在這裡寫了什麼。”大島說,“但有一點可以斷言,她是心裡深藏著各種各樣的秘密離開這個世界的。”

深藏著各種各樣的假說,我在心裡補充一句。

窗開著,六月的風靜靜地拂動白色花邊窗簾的下擺。海潮味兒微微漂來。我想起海邊沙子的感觸。我離開桌前,走到大島那裡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大島苗條的身體讓我回想起十分撩人情懷的什麼。大島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世界是隱喻,田村卡夫卡君。”大島在我耳邊說,“但是,無論對我還是對你,惟獨這座圖書館不是任何隱喻。這座圖書館永遠是這座圖書館。這點無論如何我都想在我和你之間明確下來。”

“當然。”我說。

“非常solid①、個彆的、特殊的圖書館。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我點頭。

“再見,田村卡夫卡君。”

“再見,大島。”我說,“這條領帶非常彆致。”

他離開我,直盯盯地看著我的臉微笑“”一直在等你這麼說。“

①意為“固體的,堅實的,實心的”。②

我背起背囊走到車站,乘電氣列車到高鬆站,在車站售票口買去東京的票。到東京應是深夜。恐怕先要在哪裡投宿,然後再回野方的家。回到一個人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家,又要在那裡落得孤身一人。沒人等我歸去。可是除了那裡我無處可歸。

用車站的公共電話打櫻花的手機。她正在工作。我說隻一會兒就行。她說不能說得太久。我說三言兩語即可。

“這就返回東京。”我說,“眼下在高鬆站。隻想把這個告訴你一聲。”

“離家出走已經停止了?”

“我想是那樣的。”

“的確,十五歲離家出走未免早了點兒。”她說,“回東京做什麼呢?”

“大概要返校。”

“從長遠看,那確實不壞。”

“你也要回東京吧?”

“嗯。估計要到九月份。夏天想去哪裡旅行一趟。”

“在東京肯見我?”@思@兔@網@

“可以呀,當然。”她說,“能告訴你的電話號碼?”

我說出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她記下。

“噯,最近夢見了你。”她說。

“我也夢見了你。”

“噢,莫不是很黃的夢?”

“或許。”我承認,“不過終歸是夢。你的夢呢?”

“我的夢可不黃。夢見你一個人在迷宮般的大房子裡轉來轉去。你想找一個特殊房間,卻怎麼也找不到。而同時那房子裡又有一個人轉著圈找你。我叫著喊著提示你,但聲音傳不過去。非常可怕的夢。由於夢中一直大喊大叫,醒來疲勞得很。所以對你非常放心不下。”

“謝謝。”我說,“但那終歸是夢。”

“沒發生什麼不妙的事?”

“不妙的事什麼也沒發生。”

不妙的事什麼也沒發生,我如此講給自己聽。

“再見,卡夫卡君。”她說,“得接著工作了。不過若是想跟我說話,隨時往這裡打電話。”

“再見,”我說。“姐姐!”我加上一句。

跨橋,過海,在岡山站換乘新乾線,在座席上閉起眼睛,讓身體適應列車的振動。腳下放著包裝得結結實實的《海邊的卡夫卡》畫。我的腳一直在體味它的感觸。

“希望你記住我。”佐伯說,“隻要有你記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無所謂。”

有比重的時間如多義的古夢壓在你身上。為了從那時間裡鑽出,你不斷地移動。縱然去到世界邊緣,你恐怕也逃不出那時間。但你還是非去世界邊緣不可,因為不去世界邊緣就辦不成的事也是有的。

車過名古屋時下起了雨。我看著在發暗的玻璃窗上劃線的雨珠。如此說來,出東京時也好像下雨來著。我想著在各種地方下的雨:下在森林中的雨,下在海麵上的雨,下在高速公路上的雨,下在圖書館上的雨,下在世界邊緣的雨。

我閉目合眼,釋放身體的力氣,緩鬆緊張的肌肉,傾聽列車單調的聲響。一行淚水幾乎毫無先兆地流淌下來,給臉頰以溫暖的感觸。它從眼睛裡溢出,順著臉頰淌到嘴角停住,在那裡慢慢乾涸。不要緊的,我對自己說,僅僅一行。我甚至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淚水,而是打在車窗上的雨的一部分。我做了正確的事情麼?

“你做了正確的事情。”叫烏鴉的少年說,“你做了最為正確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你那麼好。畢竟你是現實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

“可是我還沒弄明白活著的意義。”我說。

“看畫,”他說,“聽風的聲音。”

我點頭。

“這你能辦到。”

我點頭。

“最好先睡一覺。”叫烏鴉的少年說,“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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