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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像往常那樣輪流用器材鍛煉,一邊考慮佐伯。考慮同她的交合。我想什麼也不考慮,但沒那麼簡單。我把意識集中於肌肉,讓自己潛心於規律性。以往的器材,以往的負荷,以往的次數。耳朵裡“王子”在唱《你這性感騷貨》(Sexy Motherfucker)。我的陽物端頭仍有隱約的痛感,一小便尿道就疼。[guī]頭發紅。包皮剛剛剝離的我的陽物還很年輕很敏[gǎn]。我腦袋裡全是稠密的性幻想、茫無頭緒的“王子”的嗓音,以及來自很多書本的隻言片語,腦袋幾乎脹裂。

用淋浴衝掉汗水,換上新內衣,又乘公共汽車返回車站。肚子餓了,進眼睛看到的餐館簡單吃了點東西。吃著吃著,發覺原來就是我第一天進的餐館。如此說來,來這裡到底多少天了呢?圖書館裡的生活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來四國後一共應有三個星期左右。從背囊掏出日記本往回一看即可了然,而在腦海裡沒辦法準確算出天數。

吃完飯,一邊喝茶一邊打量站內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人們都在朝某處移動,如果有意,我也可以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可以馬上乘某一列電車奔赴不同的場所,可以跑去另一處陌生的街市一切從零開始,一如翻開筆記本嶄新的一頁。例如可以去廣島,福岡也行。我不受任何束縛,百分之百自由。肩上的背囊裡塞有維持眼下生存的必要物品:替換衣物、洗漱用具、睡袋。從父%e4%ba%b2書房裡拿出的現金仍幾乎沒動。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哪裡也去不成。

“然而你也十分清楚自己哪裡也去不成。”叫烏鴉的少年說道。

你抱了佐伯,在她體內射精,好幾次。每次她都予以接受。你的陽物還在火辣辣地痛,它還記得她裡麵的感觸。那也是你擁有的一個場所。你想圖書館,想清晨悄然排列在書架上的不說話的書,想大島,想你的房間、牆上掛的《海邊的卡夫卡》以及看畫的十五歲少女。你搖頭。你沒辦法從這裡離開,你是不自由的。你真想獲得自由不成?

在站內我幾次同巡邏的警察擦肩而過,但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身負背囊的曬黑的年輕人到處都有,我也難免作為其中的一分子融入萬象之中。無須心驚膽戰,自然而然即可,因為那一來誰也不會注意到我。

我乘掛有兩節車廂的電車返回圖書館。

“回來了?”大島招呼道。看見我的背囊,他驚訝地說:“喂喂喂,你怎麼老背那麼大的行李走來走去啊?那樣子豈不活活成了查理·布朗漫畫中那個男孩的從不離身的毯子了?”

我燒水泡茶喝。大島像平日那樣手裡團團轉著剛削好的鉛筆(短鉛筆到哪裡去了呢)。

“那個背囊對於你好比隻自由的象征嘍?肯定。”大島說。

“大概。”

“較之把自由本身搞到手,把自由的象征搞到手恐怕更為幸福。”

“有時候。”

“有時候。”他重複一遍,“倘若世界什麼地方有‘簡短回答比賽’,你肯定能拿冠軍。”

“或許。”

“或許。”大島愕然說道,“田村卡夫卡君,或許世上幾乎所有人都不追求什麼自由,不過自以為追求罷了。一切都是幻想。假如真給予自由,人們十有八九不知所措。這點記住好了:人們實際上喜歡不自由。”

“你呢?”

“呃,我也喜歡不自由。當然我是說在某種程度上。”大島說,“讓·傑克·盧梭有個定義——文明誕生於人類開始建造樊籬之時。堪稱獨具慧眼之見。的確,大凡文明是囿於樊籬的不自由的產物。當然,澳大利亞大陸的土著民族例外,他們一直把沒有樊籬的文明維持到十七世紀。他們是本性上的自由人,能夠在自己喜歡的時候去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情。他們的人生的的確確處於四處遊走的途中,遊走是他們生存本身的深刻的隱喻。當英國人前來建造飼養家畜的圍欄時,他們全然不能理解其意味什麼,於是他們在未能理解這一原理的情況下被作為反社會的危險存在驅逐到荒郊野外去了。所以你也要儘量小心為好,田村卡夫卡君。歸根結底,在這個世界上,是建造高而牢固的樊籬的人類有效地生存下來,如果否認這點,你勢必被趕去荒野。”

我返回房間放下行李。然後在廚房重新做了咖啡,一如平日端去佐伯房間。我雙手端著淺盤,一階一階小心登上樓梯。舊踏板輕聲吱呀著。轉角那裡的彩色玻璃把若乾豔麗的色彩投射在地板上,我把腳踩進那色彩中。

佐伯在伏案書寫著什麼。我把咖啡杯放在寫字台上,她抬起頭,叫我坐在平時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身穿黑色的T恤,外麵披一件牛奶咖啡色的襯衣,額發用發卡往上卡住,耳朵上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環。

第33章 填埋已然失去的時光(下)

她半天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注視著自己剛寫完的字,臉上浮現的表情和平日沒什麼兩樣。她扣上自來水筆帽,放在稿紙上,攤開手,看手指沾沒沾墨水。周日午後的陽光從窗口瀉入。院子裡有人在站著閒談。

“大島說了,去健身房來著?”她看著我問道。

“是的。”

“在健身房做什麼運動?”

“機械和舉重。”

“此外?”

我搖頭。

“孤獨的運動。”

我點頭。

“你肯定想變得強壯。”

“不強壯生存不下去,尤其是我這種情況。”

“因為你孤身一人。”

“誰也不肯幫我,至少迄今為止誰也不肯幫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乾下去。為此必須變得強壯,如同失群的烏鴉。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語裡是烏鴉的意思。”

“噢——”她語氣裡不無佩服的意味,“那麼,你是烏鴉了?”

“是的。”

是的,叫烏鴉的少年說。

“不過那樣的生存方式恐怕也還是有其局限的。不可能以強壯為牆壁將自己圍起來。強壯終究將被更強壯的擊敗,在原理上。”

“因為強壯本身成為了道德。”

佐伯微微一笑:“你理解力非常好。”

我說:“我追求的、我所追求的強壯不是一爭勝負的強壯。我不希求用於反擊外力的牆壁。我希求的是接受外力忍耐外力的強壯,是能夠靜靜地忍受不公平不走運不理解誤解和悲傷等種種情況的強壯。”

“那恐怕是最難得到的一類強壯。”

“知道。”

她的微笑進一步加深:“你肯定什麼都知道。”

我搖頭:“那不是的。我才十五歲,不知道的——必須知道卻不知道的——東西不可勝數。比如關於您佐伯就什麼也不知道。”

她拿起咖啡喝著。“關於我,應該知道的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就是說,我身上沒有任何你必須知道的事情。”

“那個假說您記得麼?”

“當然記得。”她說,“不過那是你的假說,不是我提出的假說,所以我可以不對假說負責任。對吧?”

“對的。必須由提出假說的人證明假說是正確的。”我說,“那麼我有個問題要問。”

“什麼問題呢?”

“您過去寫過一本關於遭遇雷擊之人的書,出版了,是吧?”

“是的。”

“書現在還能找到嗎?”

她搖頭:“本來印數就不很多,加之早已絕版,庫存大概都化為紙漿了,連我自己手頭上也一本都沒有。我想我上次也說了,原本就沒誰對采訪遭遇雷擊之人寫成的書感興趣。”

“為什麼您感興趣呢?”

“這——,為什麼呢?或許因為我從中感覺出某種象征性的東西,也可能僅僅為了使自己忙起來而隨便找個目的活動活動腦袋和身體。直接的起因是什麼,現在已經忘記了,總之是一時心血來潮開始調查的。那時候我也從事寫東西的工作,錢不成問題,時間也可以隨意支配,所以能夠一定程度上做自己喜歡的事。不過作業本身是饒有興味的,可以見各種各樣的人,聽各種各樣的故事。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很可能同現實越離越遠,悶在自己內心出不來。”

“我父%e4%ba%b2年輕時在高爾夫球場打工當球僮,給雷打過,死裡逃生。和他在一起的人死了。”

“在高爾夫球場被雷打死的人為數相當不少。一馬平川,幾乎無處可躲,況且高爾夫俱樂部本來就讓雷喜歡。你父%e4%ba%b2也姓田村吧?”▓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是的。年齡我想和您差不多少。”

她搖頭道:“記憶中沒有田村這個人。我采訪的人裡邊沒有姓田村的。”

我默然。

“那大概也是假說的一部分。就是說,我在寫關於落雷的書期間同你父%e4%ba%b2相識,結果你出生了。”

“是的。”

“那麼,話題就結束了——不存在那樣的事實。所以你的假說無由成立。”

“未必。”我說。

“未必?”

“因為很難完全相信你的話。”

“這又為何?”

“比如我一提起田村這個名字,您當即說沒有這個人,想都沒怎麼想。您二十多年前采訪了很多人,其中有沒有姓田村的,不至於一下子想得起來吧?”

佐伯搖搖頭,又啜了口咖啡。分外淺淡的笑意浮現在她的嘴角。“啊,田村君,我……”說到這裡,她合上嘴。她在尋找語句。

我等待她找到語句。

“我覺得自己四周有什麼開始發生變化了。”佐伯說。

“什麼事情呢?”

“說不明白,但我知道。氣壓、聲音回響的方式、光的反映、身體的舉止、時間的推移,都在一點一點變化,就像很小的變化水滴一滴滴彙聚起來形成一道溪流。”

佐伯拿起“勃朗·布蘭”自來水筆,看了看,又放回原來位置,繼而從正麵看我的臉。

“昨夜在你房間裡,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我想也在這些變化之中。我不知道昨夜我們做的事是否正確,但當時我下決心不再勉強判斷什麼,假如那裡有河流,我隨波逐流好了。”

“我說出我對您的想法可以嗎?”

“可以的,當然。”

“您想做的,大約是填埋已然失去的時光。”

她就此思索片刻。“也許是的。”她說,“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

“因為我大概也在做同樣的事。”

“填埋失去的時光?”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