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1 / 1)

“中田我沒有關係,一直坐在這兒看海來著。”

星野“唔”一聲朝中田看的那裡掃了一眼:隻有破敗荒涼的防波堤和膩乎乎的海水。

“中田我好長時間沒看過海了。”

“是麼!”

“最後看海還是上小學的時候。中田我那時去江之島那個海岸來著。”

“那可是老皇曆了。”

“當時日本被美國占領,江之島海岸到處是美國兵。”

“說謊吧?”

“不,不是說謊。”

“算了吧,”星野說,“日本哪裡給美國占領過!”

“複雜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過美國有叫B29的飛機來著,往東京城裡扔了很多炸彈。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縣,在那裡得了病。”

“嗬。也罷也罷,長話我聽不來。反正得動身了,時間耽誤得比預料的多,再轉悠轉悠天就黑了。”

“我們往哪裡去呢?”

“四國啊。過橋。你不是要去四國嗎?”

“那是。可您的工作……”

“沒關係的,工作那玩意兒要乾總有辦法。這些日子正正經經的乾過頭了,正想放鬆一下歇口氣。我麼,其實也沒去過四國,去看一次也不壞。再說你不認字,買票什麼的有我在不也省事,?還是說我跟著嫌麻煩?”

“哪裡,中田我一點兒也不麻煩。”

“那,就這麼定了。巴士時間也查好了。這就一塊兒去四國!”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一)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我不知道“幽靈”這一稱呼是否正確,但至少那不是活著的實體,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存在——這點一眼即可看出。

我被什麼動靜突然驚醒,看見那個少女的身影。儘管時值深夜,但房間裡亮得出奇。是月光從窗口瀉入。睡前本應拉合的窗簾此時豁然大開,月光中她呈現為輪廓清晰的剪影,鍍了一層骨骸般熒白的光。

她大約和我同齡,十五或十六歲。肯定十六。十五與十六之間有明顯差彆。她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優雅,全然不給人以弱不禁風的印象。秀發筆直瀉下,發長及肩,前發垂在額頭。身上一條連衣裙,淡藍色的,裙擺散開。個子不高也不矮,沒穿襪子沒穿鞋。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領口又圓又大,托出形狀嬌美的脖頸。

她在桌前支頤坐著,目視牆壁,正在沉思什麼,但不像在思考複雜問題。相對說來,倒像沉浸在不很遙遠的往事的溫馨回憶中,嘴角時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於月光陰影的關係,從我這邊無法讀取微妙的表情。我佯裝安睡,心裡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麼都不打擾。我屏住呼吸,不出動靜。

我知道這少女是“幽靈”。首先她過於完美,美的不隻是容貌本身,整個形體都比現實物完美得多,儼然從某人的夢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種純粹的美喚起我心中類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時又是不應發生在普通場所的感情。

我縮在被裡大氣不敢出,與此同時,她繼續支頤凝坐,姿勢幾乎不動,隻有下顎在手心裡稍稍移一下位置,頭的角度隨之略略有所變化。房間裡的動作僅此而已。窗外,緊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華中閃著恬靜的光。風已止息,無任何聲響傳來耳畔,感覺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頤,雙手置於膝頭。又小又白的膝並攏在裙擺那裡。她似乎驀地想起什麼,不再盯視牆壁,改變身體朝向,把視線對著我,手舉在額頭上觸摸垂落的前發。那少女味兒十足的纖細的手指像要觸發記憶似的留在額前不動。她在看我。我的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但不可思議是,我並沒有被人注視的感覺。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後麵的什麼。

我們兩人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闃無聲息。火的活動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獨如柔軟的泥堆積在那裡。穿過水層的隱約光亮,猶如遠古記憶的殘片白熒熒地灑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覓不到生命的跡象。她究竟看了我——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長時間呢?我發覺時間的規律已然失去。在那裡,時間會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長或沉積。但不一會兒,少女毫無征兆地從椅子上欠身立起,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門沒開。然而她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門外。

其後我仍靜止在被窩中,隻是微微睜眼,身體紋絲不動。她沒準還回來,我想。但願她回來。不料怎麼等少女也沒返回。我抬起臉,看一眼枕邊鬨鐘的夜光針:3時25分。我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過的椅子,沒有體溫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沒有一根頭發落在那裡,然而一無所見。我坐在那椅子上,用手心搓幾下臉頰,長長地喟歎一聲。

我未能睡下去。調暗房間,鑽進被窩,但偏偏睡不著。我意識到自己是被那謎一般的少女異常強烈地吸引住了。我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同於任何東西的強有力的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紮根、茁壯成長。那是一種切切實實的感覺。被囚禁在肋骨牢獄中的火熱心臟則不理會我的意願,兀自收縮、擴張,擴張、收縮。

我再次開燈,坐在床上迎接早晨。看不成書,聽不成音樂,什麼也乾不成,隻能起身靜等早晨來臨。天空泛白之後,總算多少睡了一會兒。睡的時候我似乎哭了,醒來時枕頭又涼又濕,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流的淚。

時過九點,大島隨著馬自達賽車的引擎聲趕來,我們兩人做開門準備。準備完畢,我為大島做咖啡。大島教給我咖啡的做法:研磨機研碎咖啡豆,用特殊的細嘴壺把水燒開,讓水稍微沉靜一會兒,再用過濾紙慢慢花時間把咖啡濾出。咖啡做好後,大島往裡麵象征性地加一點點糖,不放牛奶。他強調說這是最好喝的咖啡喝法。我則泡嘉頓紅茶喝。大島穿一件有光澤的茶褐色半袖衫,一條白麻布長褲,從口袋裡掏出嶄新的手帕擦了擦眼鏡,再次看我的臉。

“好像沒睡足似的。”他說。

“我有事相求。”

“但請開口。”

“想聽《海邊的卡夫卡》。能搞到唱片?”

“CD不行?”

“可能的話還是唱片好。想聽原來的聲音。那麼一來,就需要能聽唱片的裝置……”

大島把指頭放在太陽%e7%a9%b4上思考。“那麼說來,倉庫裡好像有個舊音響裝置。能不能動倒沒把握。”

倉庫是麵對停車場的一個小房間,隻有一個采光的高窗。裡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個年代因各種原因放進來的什物:家具、餐具、雜誌、繪畫……既有多少有些價值的,又有毫無價值可言的(或者不如說此類更多)。“應該有人把這裡拾掇一下才是,可是很難有那麼有勇氣的人。”大島以憂鬱的聲音說。

在這儼然時間拘留所的房間中,我們找出一個山水牌老式立體聲組合音響。機器本身雖甚為結實,但距最新型那會兒至少過去了二十五年,白色的灰塵薄薄地落了一層。揚聲機、自動唱機、書架式音箱。與機器一起還找出了一摞舊密紋唱片:甲殼蟲、滾石、沙灘男孩、西蒙與加豐凱爾、斯蒂芬·旺達……全是六十年代流行的音樂,有三十幾張。我把唱片從封套裡取出看了看,看樣子聽得很細心,幾乎沒有損傷,也沒發黴。

倉庫裡吉他也有,弦基本完好。名稱沒有見過的舊雜誌堆得很高。還有頗有年頭的網球拍,仿佛為時不遠的過去的遺跡。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二)

“唱片啦吉他啦網球拍啦,估計是佐伯那個男朋友的。”大島說,“上次也說過,他在這座建築物裡生活來著,看樣子他那時的東西都集中起來放進了這裡。音響裝置的年代倒像是多少新一點兒。”

我們把音響和一摞唱片搬去我的房間,拍去灰,插上插頭,唱機接在揚聲機上,按下電源開關。揚聲機的指示燈放出綠光,唱盤開始順利旋轉。顯示旋轉精度的頻閃閃光燈遲疑片刻,隨即下定決心似的穩住不動。我確認針頭帶有較為地道的唱針後,將甲殼蟲《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那紅色塑料唱片放上唱機,久違了的吉他序曲從音箱中流淌出來。音質意外清晰。

“我們的國家固然有多得數不清的問題,但至少應對工業技術表示敬意。”大島感歎道,“那麼長時間閒置不用,卻仍有這麼考究的聲音出來。”

我們傾聽了好一會兒《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我覺得是和我以前用CD聽的《佩珀軍士》不同的音樂。-_-!思-_-!兔-_-!網-_-!

大島說:“這樣,音響裝置就算找到了,但找到《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恐怕有點兒難度,畢竟如今已是相當貴重的物品了。問一下我母%e4%ba%b2好了,她或許有,即使沒有也可能曉得誰有。”

我點頭。

大島像提醒學生注意的老師一樣在我麵前豎起食指:“隻有一點——以前我想也說過了——佐伯在這裡的時候此曲絕對放不得,無論如何!聽明白了?”

我點頭。

“活活像是電影《卡薩布蘭卡》。”說著,大島哼出“像時光一樣流逝”的開頭。“這支曲萬萬不可演奏。”

“噯,大島,有一件事想問你,”我一咬牙問道,“可有個在這裡出入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這裡?是指圖書館?”

我點頭。大島約略歪頭,就此想了想,說:“至少據我所知,這地方沒有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一個也沒有。”他就像從窗外窺視裡麵的房間似的定定地注視我的臉:“怎麼又問起這麼莫名其妙的事來?”

“因為近來我好像看到了。”我說。

“近來?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你在這地方看見了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是的。”

“什麼樣的女孩兒?”

我有點兒臉熱:“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長發披肩,身穿藍色連衣裙。”

“可漂亮?”

我點頭。

“有可能是你的欲望產生的瞬間幻影。”說著,大島好看地一笑,“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再說,作為你這樣年齡的健康的異性戀者,這種事或許更不算什麼反常。”

我想起在山中被大島看過%e8%a3%b8體,臉愈發熱了起來。

中午休息時,大島把裝在四方信封裡的《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