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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哉斯言。必須記的事那麼多,的確不便之至。就中田我來說,也不得不記知事大人的姓名,不得不記公共汽車的編號。不過且不說這個了,那麼將您貓君稱為大塚君不礙事麼?但願您不至於不快。”

“若問是否愉快,的確不怎麼愉快……話雖那麼說,也並非特彆不快。所以麼,也沒什麼太礙事的,叫大塚君。如果想那麼叫就叫好了。倒是有點兒覺得事不關己似的。”

“承您那麼說,中田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謝,大塚君。”

“不過,你作為人,講話方式多少與眾不同。”大塚說。

“那是,大家都那麼說。可是中田我隻能這麼講話。張口就是這樣子,因為腦袋不好使。並非一直腦袋不好使,而是小時候遇上事故才變得不好使的。字也不會寫,書啦報啦也不會讀。”

“非我自吹,我雖然也不會寫什麼字,”說著,貓%e8%88%94了幾下右手的肉球,“但腦袋不好不壞,不方便的也談不上。”

“那是,貓君們的社會完全是那樣的。”中田說,“可是在人類社會,若不會寫字,那就是腦袋不好使;若不會讀書看報,那就是腦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彆是中田我的父%e4%ba%b2——早已去世了——是很了不起的大學老師,專門研究金融學來著。另外中田我有兩個弟弟,兩個都腦袋好使得很。一個在叫伊藤忠的地方當部長,另一個在叫通產省的地方工作。都住在大房子裡,吃鰻魚。單單中田我一個人腦袋差勁兒。”

“可你不是能這樣跟貓講話嗎?”

“那是。”中田說。

“不是誰都能跟貓講話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麼能說腦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說,這裡邊的名堂,中田我不大明白。但中田我從小就一直聽人家說我腦袋不好使、腦袋不好使。因此隻能認為實際上腦袋不好使。站名認不得,也就不能買票坐電車。在公共汽車上如果出示殘疾人士特彆通行證,倒是好歹能坐上。”

大塚不含感情地“唔”一聲。

“如果不會看書寫字,就沒辦法找到活乾。”

“那,你靠什麼生活?”

“有補貼。”

“補貼?”

“知事大人賞給的錢。住在野方一座叫鬆影莊的公寓一個小房間裡。一日三餐還是可以的。”

“生活好像不那麼壞的……我覺得。”

“那是。不壞不壞,如您所說。”中田說,“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另外麼,不時有人求我這麼找貓,可以得到像是禮金那樣的東西。不過,這可是瞞著知事大人的,請彆告訴任何人。因為如果像這樣有多出來的錢,補貼說不定會被取消。雖說是禮金,數額其實也沒多少,但可以偶爾吃上一頓鰻魚。中田我喜歡鰻魚。”

“鰻魚我也喜歡喲!隻是很早很早以前吃過一次,什麼味兒都很難想起了。”

“那是。鰻魚尤其是好東西,同彆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這世上,吃的東西有的可以再添一次,可據中田我所知,鰻魚哪裡也不再添。”

空地前的路上有個年輕男子牽著一條拉普拉多大狗走來。狗脖子上纏一條大花手帕。狗斜眼瞟了大塚一下,徑自離去。兩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狗和男子走遠。

“你說找貓?”身為貓的大塚問。

“那是。尋找下落不明的貓君。中田我因為能和貓君講幾句,所以能夠東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尋找丟失了的貓君的去向。這麼著,人們都說中田我找貓有兩下子,到處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貓君。近來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貓。不過有一條:中田我懶得遠走,找的範圍僅限於中野區內。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來了。”

“那,現在也在找迷路的貓了?”

“那是,正如您所說。現在尋找的是一歲的三毛貓,名字叫‘胡麻’。這裡有相片。”中田從肩上挎的包裡摸出彩色複印的相片給大塚看。

“就這隻貓。戴一個褐色防虱項圈。”

大塚伸過脖子看相片,隨後搖搖頭。

第6章 與貓君對話(下)

“這個麼,這家夥沒有見過。大凡這一帶的貓,我基本無一不曉,可這個不曉得。沒看過也沒聽過。”

“是麼。”

“那麼說,你是找這貓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塚沉思一會兒說道:“我以為你也知道來著——貓這東西,是習慣性很強的動物,大體上生活循規蹈矩,不喜歡大的變化,除非有特殊情況。所謂特殊情況,就是性欲或事故什麼的,基本不出這兩種。”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樣認為。”

“若是性欲,不久安穩下來就回來了。你,可懂得性欲?”

“那是。經驗誠然沒有,但大致情況還是能把握的。是小%e9%b8%a1%e9%b8%a1的勾當吧?”

“是的,是小%e9%b8%a1%e9%b8%a1那碼事。”大塚以奇特的神情點了下頭,“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難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這樣一種情況:在性欲驅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遠的地方,結果找不回來了。”

“不錯不錯,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區,也可能找不回來。”

“我也有過幾次那樣的事,當然是年輕得多的時候。”大塚忽然想起似的眯細眼睛說,“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腦袋就嗡的一聲,眼前一團漆黑,一下子六神無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欲這玩意兒實在傷透腦筋。問題是那時候腦袋裡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後後的事壓根兒考慮不來。那……就是所謂性欲。所以,對了,叫什麼名字來著,那隻不見了的貓?”

“您是指胡麻?”

“對對。這胡麻嘛,作為我,也準備設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戶人家嬌生慣養的一歲三毛貓,世上的事篤定一無所知。吵架吵不贏,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憐可憐。不過遺憾的是,還真沒見過那隻貓。最好去彆的地方找找看。”

“是麼。那麼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彆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塚君正睡午覺的時候貿然打擾了,非常抱歉。過幾天還可能來這裡轉轉,屆時如您發現胡麻,務請告知中田我一聲。這麼說也許失禮——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謝。”

“哪裡,能和你交談,真是有趣。過幾天……請再來。隻要天氣好,這一時間我大多在這塊空地。如果下雨,就在這石階下麵的神社裡。”

“好好,多謝多謝。中田我也為能同您大塚君講話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能同貓君講話,可也不是哪一個都能這麼順順當當談得來,也有我一搭話就如臨大敵默默跑去哪裡的貓君。我倒隻是寒喧一聲……”

“那也難怪。就像人與人各所不一,貓也……多種多樣嘛。”

“有理有理。中田我其實也是那樣想的。世間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種各樣的貓。”

大塚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陽將午後金色的光線傾瀉在空地上,但那裡也隱約蕩漾雨的氣息,大塚感覺得出。

“對了,你說你小時候遭遇事故,致使腦袋有點不妙了——是這樣說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麼說來著。中田我九歲時遇上的事故。”

“什麼樣的事故?”

“那——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據彆人說,像是得了一種不明所以的熱病,中田我三個星期都沒恢複知覺,那期間一直躺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好容易恢複了知覺,那以前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了。父%e4%ba%b2的長相、母%e4%ba%b2的臉龐、寫字、算術、住房的樣式……就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忘個精光。就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腦袋裡空空如也,成了空殼。事故發生前,據說中田我是個成績出眾的優等生。不料突然暈倒在地,醒來時中田我腦袋就報銷了。母%e4%ba%b2③思③兔③在③線③閱③讀③

——早已不在人世了——常為這個流淚。就是說,中田我腦袋的不好使致使母%e4%ba%b2不能不流淚。父%e4%ba%b2倒沒流淚,卻經常發脾氣。“

“可另一方麵,你可以同貓講話了。”

“是那樣的。”

“唔。”

“而且身康體健,再沒得過什麼病。沒有蟲牙,眼鏡也不用戴。”

“依我之見,你腦袋好像並不差。”

“果真那樣的麼?”中田歪頭沉思。“可是大塚君,如今中田我六十都早已過了。六十過後,腦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習以為常了。即便不坐電車也能活下去。父%e4%ba%b2業已過世,再不至於挨打。母%e4%ba%b2也已不在,不會再流淚了。因此,時至如今若是有誰突然宣布你腦袋不差,中田我可能反而不知所措。腦袋不再不好使,一來可能使我領不到知事大人的補貼,二來說不定不能用特彆通行證乘公共汽車。怎麼搞的,你腦袋不是不差的嗎——如果給知事大人這麼訓斥,中田我是無話可說的。所以,中田我覺得還是就這樣腦袋不好使為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問題點並不在於你腦袋的不好使。”大塚神情肅然地說。

“果真那樣的麼?”

“你的問題點麼,我以為……怕是你的影子有點兒淺淡。一開始看見你我就想來著,你掉在地上的影子隻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濃度。”

“那是。”

“我嘛,過去也曾見過一次這樣的人。”

中田略微張嘴,注視大塚的臉:“您說以前也見過一次,那可是中田我這樣的人?”

“嗯。所以你講話的時候我也……沒怎麼吃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很早很早,我還年輕時候的事。不過,長相也好姓名也好場所也好時間也好什麼都記不得了。如你剛才所說,貓沒有那種意義上的記憶。”

“那是。”

“而且,那個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丟到什麼地方去了,同樣淺淡。”

“噢。”

“所以,較之找什麼迷路的貓,你恐怕最好認真尋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中田拉了幾下手裡登山帽的帽簷:“實話跟你說,這點中田我也或多或少覺出來了,覺出好像影子淺淡。彆人沒覺察到,可我自己心裡明白。”

“明白就好。”貓說。

“不過剛才也說了,中田我已經上了年紀,大概來日無多了。父%e4%ba%b2也已死了。腦袋好使也罷不好使也罷,字會寫也罷不會也罷,影子完整也罷不完整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