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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知覺。是從東京疏散來的,名字叫中田聰——應該叫這個名字。長得不高,白白淨淨的。惟獨那孩子始終昏迷不醒。一直躺在地上,眸子轉個不停,由我們背他下山。其他孩子若無其事地開動各自的雙%e8%85%bf走下山去了。

——除掉那個叫中田的男孩兒,孩子們後來沒留下什麼症狀嗎?

沒有,根本沒發現肉眼看得見的異常症狀,訴說痛苦或不舒服的人也沒有。返回學校後,我逐一把他們叫來醫務室量體溫、用聽診器聽心音、檢測視力,能檢查的基本檢查了。還讓他們計算簡單的數字,閉目單%e8%85%bf直立。但身體功能一律正常,疲勞感也好像不明顯。食欲也有。因為沒有吃午飯,所有人喊肚子餓。遞了飯團過去,全都吃得一粒不剩。

由於放心不下,我連續幾天去學校觀察遭遇事件的孩子們的情況,還把幾個叫來醫務室麵談幾句,仍沒發現異常。儘管在山裡麵經曆了足足兩小時人事不省的怪事,但孩子們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完好無損,就連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都好像無從記起。孩子們重新回到日常生活,過得順順利利。上課,唱歌,課間休息時在院子裡歡快地跑來跑去。形成對照的是,帶隊的班主任女老師在事件之後精神上總好像振作不起來。

惟獨叫中田的男孩過了一個晚上仍未恢複知覺,第二天被送往甲府一所大學附屬醫院。據說很快就轉去了軍隊醫院。總之再沒回到鎮上。關於那孩子的情況,直到最後也沒告知我們。

山中那次孩子集體昏迷的事件,報紙概未報道。大概當局以擾亂人心為由未予批準。因是戰時,軍方對流言蜚語分外神經質。戰局不妙,南方也在不斷撤退,不斷“玉碎”。美軍對城市的空襲愈演愈烈。因此之故,他們害怕反戰情緒在民眾間擴展開來。我們也在幾天後受到來巡邏的警察的警告,不許我們在這件事上多嘴多%e8%88%8c。

總而言之,那實在是個百思莫解的、事後感覺不好的事件。坦率地說,就像堵在%e8%83%b8口的什麼。

第5章 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一)

大巴駛過瀨戶內海那座大橋時,我因睡著錯過了看橋的機會。本來很想%e4%ba%b2眼看一看僅在地圖上見過的那座大橋。有人輕捅我的肩把我叫醒。

“喂喂,到了!”她說。

我在座位上直起腰,用手背揉揉眼睛,往窗外望去。的確,車慢慢停在了站前廣場模樣的場地。清晨鮮亮的陽光充溢四周,閃閃耀眼而又不失溫和,看上去與東京的陽光多少有些不同。我看表:6時32分。

她以疲憊不堪的聲音說道:“啊,太久了,腰好像出毛病了,脖子也痛。夜班大巴這東西再不坐第二次了。價錢貴點兒也要乘飛機。亂氣流也好,劫機也好,反正非乘飛機不可。”

我從頭頂貨架上取下她的旅行箱和自己的背囊。

“名字叫什麼呢?”我試著問。

“我的名字?”

“嗯。”

“櫻花。”她說,“你呢?”

“田村卡夫卡。”我說。

“田村卡夫卡。”櫻花重複一句。“奇怪的名字。倒是好記。”

我點頭。成為另外一個人不容易,成為另一個名字並不難。

她下車就把旅行箱放在地麵,坐在箱上,從肩頭挎的小背包格袋裡取出手冊和圓珠筆,飛快寫罷,撕下一頁遞給我。上麵寫的像是電話號碼。

“我的手機號碼。”她苦著臉說,“我暫時住在朋友家。不過若是想見誰的話,可以往這兒打電話。一塊兒吃頓飯什麼的。彆客氣。對了,不是說袖口相碰也……”

“也是前世緣。”我說。

“對對。”她說,“什麼意思?”

“前世的因緣——人世間即使微不足道的事,也不是純屬巧合。”

她坐在黃色旅行箱上,拿著手冊就此思考。“唔,這東西是一種哲學嘛。這樣的想法或許不壞。倒是多少有點兒reincarnations①或者New Age②的味道。不過麼,田村卡夫卡君,這點你可得記住,我的手機號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告訴的喲!我要說的你可明白?”

我說謝謝,把寫有電話號碼的紙頁折起放進風衣口袋,又轉念塞進錢夾。

“你在高鬆住到什麼時候?”櫻花問。

我說還不清楚。因為情況有可能使我改變計劃。

她定定地注視我的臉,略略歪起脖頸,樣子像是說“也罷”,隨即鑽進出租車,輕輕揮了下手,就此去了哪裡。我重新孑然一身。她的名字叫櫻花,那不是姐姐的名字。但名字那東西是可以隨便改的,特彆是在企圖從某人麵前消失的情況下。

我事先預定了高鬆市內一家商務賓館。我往東京的YMCA③打去電話,請其介紹了那家賓館。據說通過YMCA介紹,房費可以大大降低。隻是,低房費隻限三個晚上,往下必須付普通房費。

①意為“(靈魂的)再生”、“轉世”。②③新時代運動。20世紀80年代美國(主要在西岸)的半宗教運動,其信奉者熱衷於各種迷信活動。④⑤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之略,基督教青年會。⑥若想節約開支,在車站睡長凳也是可以的。又不是寒冷季節,把隨身帶的睡袋攤在哪個公園裡睡也未嘗不可。問題是若給警察撞見,肯定要我出示身份證,而作為我無論如何都不願碰上那樣的麻煩。所以姑且最初三天預定了賓館。往後的事往後再打算。

我走進車站附近一家麵館填肚子——四下一看,碰巧這家麵館在視野內。我生在長在東京,很少吃烏冬這種麵條,但它還是跟我迄今吃過的任何烏冬麵都不一樣:新鮮,有咬頭,老湯也香氣撲鼻。價格也便宜得驚人。由於太好吃了,又來了一碗。這麼著,肚皮久違地飽了,充滿幸福感。吃罷坐在站前廣場長椅上,仰望晴朗朗的天空。我想我是自由了。我在這裡自由得像空中的行雲。→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決定黃昏前在圖書館打發時間。高鬆市附近有怎樣的圖書館這點我早已查好。從小我就常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消磨時間。小孩子不想回家的時候,能去的場所很有限。不能進酒吧,不能進電影院。剩下的場所僅有圖書館。不要入場費,小孩子獨自進去也沒人說三道四。可以坐在椅子上儘情看書。放學回來,我就騎自行車去離家近的區立圖書館。休息日的大部分時間也一個人在那裡度過。故事、小說、傳記、曆史,大凡那裡有的,抓起什麼看什麼。麵向小孩子的書大致看罷,就轉去一般性書架,看大人們看的書。即使看不大懂的書我也堅持看到最後一頁。看書看累了,便坐在有耳機的單人座上聽音樂。因為對音樂一無所知,就從右邊開始一個又一個依序聽下去。如此這般,我遇上了埃林頓公爵、甲殼蟲和齊伯林紅飛艇等音樂。

圖書館好比我的第二個家。或者不如說,對我來說圖書館才是真正的家。每天跑圖書館,和女司書們徹底成了熟人。她們記得我的名字,每次見麵都打招呼,話語充滿溫情(我這人害羞得很,未能好好應答)。

高鬆市郊有一座私立圖書館,是一位有錢的世家用自家書庫改建的。珍本書很齊全,建築物和庭園也值得一看。曾在《太陽》雜誌上看到過圖書館的照片,闊闊綽綽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築,客廳一般優雅的閱覽室,人們坐在寬大的沙發上看書。看那照片時,我近乎不可思議地被強烈打動了,心想遲早務必找機會看一下這圖書館。圖書館名叫“甲村紀念圖書館”。

我去站內旅遊觀光介紹所打聽甲村圖書館的位置。坐在服務台裡的一位熱情的中年女性給我一張觀光遊覽圖,在圖書館所在位置打了×,告訴我如何乘電車,並說乘電車到那個站要二十分鐘左右。我道謝後查閱站內的時刻表,車大致每二十分鐘開出一班。車來之前還有點兒時間,遂在站內小賣店買了可以當午飯的簡單盒飯。

第5章 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二)

來的是隻掛有兩節車廂的電車。鐵路穿過高樓櫛比鱗次的繁華大街,穿過間有小商店和住宅的地段,繼而從工廠和倉庫前麵駛過。有公園,有公寓建築工地。我臉貼車窗,出神地觀看陌生地方的風景。在我眼裡一切都那麼新鮮。這以前我幾乎沒有見過東京以外城鎮的風光。清晨的下行電車裡空空蕩蕩,而另一側月台上卻如鈴串一般站滿了肩挎書包身穿夏令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們將去上學。我不同。我形單影隻地奔往與他們完全相反的方向,乘坐的是與他們不同的鐵路線。這時,有什麼東西趕來一把抓住我的%e8%83%b8口,四周空氣仿佛突然稀薄起來。我所做的果真正確不成?想到這點,心裡七上八下。我迫使自己不再看他們的身影。

鐵路沿海邊穿行了一會兒,進入內陸。有鬱鬱蔥蔥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種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觸目皆是,反射著早晨的陽光。彎彎曲曲流過平地的河水顯得清涼涼的,空地上長滿夏日的青草。狗站在鐵路旁看電車通過。眼望如此風景的時間裡,我的心重新充滿溫馨平和的情思。不要緊的——我深吸一口氣,這樣自言自語。隻能這樣前進了。

出了站,我按那位女性的指點沿一條老街往北走。街兩旁全是民房圍牆,不間斷地伸展開去。我生來第一次目睹這麼多花樣翻新的圍牆。黑色的板牆,白色的土牆,花岡岩砌的石牆,石牆上的樹牆。四下一片寂靜,空無人影,車都幾乎不經過。深深吸氣,一股淡淡的海潮味兒。海岸一定很近。側耳傾聽,卻不聞濤聲。遠處似乎正在施工建樓,電鋸聲如蜜蜂振翅一般低低傳來。從車站去圖書館,路上到處有帶箭頭的小指示板,不會迷路。

甲村紀念圖書館堂而皇之的大門前麵,長著兩株風姿綽約的梅花樹。進得門,一條沙石路拐來拐去,園木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片落葉也沒有。鬆樹、桂花樹、海棠、杜鵑。樹木之間有幾座古舊的大石燈籠,小水池也閃現出來。不一會兒,來到館門跟前。門廳樣式非常考究。我立在敞開的門前猶豫片刻,不知該不該進去。它同我知曉的任何圖書館都不一樣。可是,既然特意找來,還是不能不進。跨進門廳,馬上見到服務台,坐在那裡的青年給存了東西。我放下背囊,摘下太陽鏡,拉掉帽子。

“來這裡是第一次?”他問。聲音輕鬆而沉靜。相對說來,音量頗高,但流暢平滑,絲毫不覺刺耳。

我點頭。聲音發不出。我很緊張。根本沒料到給人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