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1 / 1)

次,依然“外出旅行”。短暫的無機信號音響過後我報以姓名,留下一句短語:“回來打電話給我”。但此後也沒電話打來。大概敏和堇對希臘那個島一見鐘情,沒心思回日本了。

這期間我整天去學校陪足球部的學生練球,隻同“女朋友”睡了一次。她同丈夫帶兩個孩子一起去巴厘島度假,剛剛回來,曬得洽到好處,以致我抱她時不能不想大約在希臘的堇,進去時不能不想堇的肢體。

假如我不認識堇這個人,說不定某種程度上會真心喜歡上比我大七歲的她(她兒子是我的學生),同她的關係相應深入下去。她漂亮,溫柔,又雷厲風行。就我的喜好來說,化妝略嫌濃些,但衣著得體。另外,也許是她本人注意減肥的關係,真的一點兒都不胖,不折不扣用得上“成熟”二字。她十分清楚我需求什麼和不需求什麼,該進展到哪裡、該中止在哪裡也諳熟於心--不論床上還是床下。她使我像乘坐飛機頭等艙一樣舒心愜意。

“和丈夫差不多一年沒做了。”一次她在我懷裡直言相告,“隻和你做。”

可是愛她就愛不起來。因為和堇在一起時我時常感覺到的那種幾乎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油然而生的%e4%ba%b2密,在我同她之間無論如何也沒產生,而總有一層類似透明薄紗樣的東西。程度雖若隱若現,但無疑是一層阻隔。由於這個緣故,兩人見麵時--尤其告彆時--有時不知說什麼才好,而這在同堇一起時是不曾有過的。我通過同她幽會而屢屢得以確認一個無可撼動的事實:自已是多麼需要堇。

她回去後,我一個人出去散步。信步走了一陣子,走進車站附近的酒吧,要了加拿大俱樂部的加冰威士忌。這種時候我每每覺得自己這個人實在猥瑣不堪。我當即喝乾第一杯,要來第二杯,然後閉上眼睛想堇,想躺在希臘海島雪白的沙灘上曬日光浴的堇。鄰桌四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邊喝啤酒邊得意地大笑。音箱中流出休伊·劉易斯和紮·紐斯那撩人情懷的樂曲。一股烤比薩餅味兒飄來。

我驀然記起已然過往的歲月。我的成長期(理應稱作成長期的東西)到底什麼時候告終的呢?就在不久前我無疑還處於半生不熟的成長過程中。休伊·劉易斯和紮·紐斯有幾首歌走紅來著,幾年前的事。而我現在置身於封閉的環狀跑道上。我在一個地方周而複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裡也抵達不了,卻又停不下來。我不得不那樣做,不那樣做我就活不順暢。

這天夜裡從希臘打來了電話。半夜兩點。但打電話的不是堇,是敏。

08

斯普特尼克戀人

最初是一個男子粗重的語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語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沒有錯吧?”

淩晨二時,我當然正在酣睡。腦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邊際。床單還多少殘留午後悻愛的記憶,一切事物猶如係錯扣的對襟毛衣,正一階一階失去同現實的連接點。男子再次說出我的名字:“沒有錯吧?”

“沒有錯。”我回答。聽起來不像我的名字,但終歸是我的名字。隨後,仿佛把種類不同的空氣勉強磨合在一起的劇烈噪音持續有頃。估計是堇從希臘打國際長途。我把聽筒從耳邊稍拿開一點兒,等待她的聲音傳來。不料傳來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時大概從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說。

通過電話傳來的她的語音十分遼遠,且被扭曲成無機物,但仍可充分感覺出其中的緊張,某種硬撅撅的東西宛如乾冰的煙氣從聽筒流入房間,使我睜眼醒來。我從床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聽筒。

“沒時間慢說,”敏快嘴快%e8%88%8c,“從希臘海島打的電話,這兒的電話幾乎接不通東京,接通也馬上斷掉,打了好幾次都不行,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話就免了,直接說事,可以麼?”

沒關係,我說。

“你能到這裡來?”

“這裡--指希臘?”

“是的。爭分奪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腦際的話:“堇發生什麼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麼長的空白。“那還不清楚。不過我認為她是希望你來這裡的,毫無疑問。”

“認為?”

“電話裡沒辦法說,又不知什麼時候斷線,問題又很微妙,可能的話,想見麵談。往返費用我出。總之你飛來就是,越快越好。頭等艙也好什麼也好,買票就是。”

十天後新學期開始,那之前必須趕回,馬上動身去希臘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間倒是有事要去學校兩次,但應該有辦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說,“問題不大。那麼我到底往哪邊去好呢?”

她講出那個島的名字,我記在枕邊書的襯頁上。以前在哪裡聽說過的名字。

“從雅典坐飛機到羅得島,從那裡轉乘渡輪。一天隻兩班,上午和傍晚。那時間我去港口看看。能來?”

“我想總可以去的。隻是我……”說到這裡,電話一下子斷了,簡直就像有人用鐵榔頭砸斷電纜似的,唐突地、暴力性地斷了,代之以最初那種強烈的雜音。我心想說不定會重新接通,把聽筒貼著耳朵等了一分多鐘,但傳來的唯獨刺耳的雜音。我隻好作罷,放下聽筒,翻身下床,進廚房喝了杯涼麥菜,靠在電冰箱門上清理思緒。

我當真這就要坐上噴氣式飛機飛往希臘海島不成?答案是yes ,此外彆無選擇。

我從書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圖,查找敏告訴我的島的位置。儘管有羅得島附近這一提示,但在愛琴海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中找出它來並非易事。最終還是找到了用小號鉛字印刷的那個島名。位於靠近土耳其國境的一座小島。太小了,形狀都看不清。

我從抽屜裡拿出護照,確認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齊家中所有的現金塞入錢包。數額不多,天亮後用銀行卡提取就是。賬戶裡有過去的存款,暑期獎金又碰巧幾乎原封未動。還有信用卡,去希臘往返機票買得起。我拿出去體育館時用的塑膠體育包,塞進替換衣服,塞進洗漱用品,塞進準備找機會重看的約瑟夫·康拉德的兩本小說。泳衣我沉%e5%90%9f一下,最後決定帶上。到了島上,有可能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無事,太陽穩穩掛在中天,在那裡悠然自得地一路遊回--不用說,這無論對誰都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

作好這些準備,我折身上床,熄燈,頭沉進枕頭。三點剛過,到早上還可睡一陣子。然而根本上不來睡意。那劇烈的嘈雜聲仍留在我血管裡,那個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開燈,再次下床,進廚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後把同敏的交談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在腦海再現一遍。那話說得暖昧而不具體,謎一樣充滿雙重含義。敏道出的事項僅有兩個。我把它實際寫在紙上:∴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我一動不動盯視這張紙,用圓珠筆在“不清楚”和“認為”下麵劃一道橫線。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在那個希臘小島上堇發生了什麼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屬於不妙那一種類的事情。問題是不妙到什麼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來之前也全然無能為力。我坐在椅子上,腳搭桌麵,邊看書邊等天亮。天卻怎麼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線電車到新宿,在那裡轉乘開往成田的快車趕去機場。九點,轉了幾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台,結果得知壓根兒就不存在成田直飛雅典的航班。幾經周折,買到了KLM (譯注:Koninklike Luchtvaart Maatschappij之略,荷蘭航空公司。)航空公司飛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務艙票。從那裡可以轉飛雅典。到雅典再轉乘奧林匹克航空的國內航線直飛羅得島。KLM 可以代為訂票。隻要不出問題,轉乘兩次應該算是相約順利的了,至少時間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隨便,從出發算起三個月內哪-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托運行李嗎?”我說沒有。

到起飛還有一段時間,便在機場餐廳吃了早餐。我用銀行卡提出現金,換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後在候機廳書店裡買了一本希臘旅行指南。小冊子固然沒有敏所在的小島的名稱,但我需要了解關於希臘貨幣、當地情況和氣候方麵的基礎知識。除了古代史和幾部戲劇,我對希臘這個國家所知無多,如同對木星的地質和法拉利車的引擎一樣。在此之前根本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希臘之行,至少在這天淩晨兩點以前沒想過。

快中午時我給一個要好的同事打電話,說自己一個%e4%ba%b2戚發生不幸,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學校裡的事請她代勞。“好的。”她說。以前我們也曾這樣相互關照過幾次,不用費%e5%94%87%e8%88%8c。“那,到哪兒去呢?”她問。“四國。”我說。畢竟不好說這就去雅典。

“夠遠的啦。不過開學可要趕回來喲。可以的話,買點特產回來。”她說。

“那自然。”我說。這個事後怎麼都有辦法可想。

我走去商務艙用的休息室,賤進沙發睡一小會兒。睡得不實。世界失去了現實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細部了無生機,背景是紙糊的,星星是銀紙剪的,漿糊和釘頭觸目可見。不對傳來播音員的聲音:“乘坐法國航空275 航班飛往巴黎的旅客……”我在這沒有脈絡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覺醒中--思考著堇。我和她一起經曆過的種種時間和空間猶如舊記錄片一般斷斷續續浮上心間。但置身於這眾多旅客熙來攘往的機場的喧囂聲中,我和堇共同擁有的世界顯得寒傖淒涼、半死不活、零亂不堪。我們兩人都不具有像樣的智慧,又沒有加以彌補的本領,沒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們無限地接近於零,我們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過從一個“無”被衝往下一個“無”罷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睜開眼睛,浸濕的襯衫黏糊糊地貼在%e8%83%b8口。全身乏力,雙%e8%85%bf腫脹,感覺就像一口吞掉了陰沉沉的天空。臉色大概相當難看。休息室女服務員走過時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不要緊,隻是有點中暑。”我說。她問要不要拿冷飲,我想了想,請她拿啤酒來。她拿來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鹹乾花生。擦去臉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複,又得以睡了一小會兒。

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