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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24 字 3個月前

賓館了。”

“何以見得?”

羊男不語,雙手放在膝上,默默盯著茶幾上的玻璃杯。

“的確是回海豚賓館了吧?”我問。

“嗯。海豚賓館是一家好賓館。有羊味兒。”羊男說。

我們再度沉默。仔細看去,羊男纏的羊皮臟汙不堪,毛給油漬弄得硬撅撅的。

“她離開時沒留什麼話沒說什麼?”

“沒有。”羊男搖頭道,“女的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聽。”

“就是說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離去囉?”

“是的。女的本來想回去,所以我才說回去好。”

“她是自願來這裡的。”

“不對!”羊男吼道,“女的是想離去,但她自己頭腦亂成一團,所以我把她攆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幾。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動了5厘米。

羊男以那樣的姿勢站了一會,隨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來,癱軟似的坐在沙發上。

“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這回沉靜他說,“這是十分不應該的。你什麼也不明白。你隻想自己的事。”

“那麼說她是不該來這裡的了?”

“不錯。她是不該來這裡的。你隻想自己的事。”

我縮進沙發,%e8%88%94口威士忌。

“不過,算啦。反正已經結束了。”羊男說。

“結束了?”

“你再也見不到那個女的了。”

“因為我隻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為你隻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邊,用一隻手猛地往上推開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麵的空氣。力氣甚是了得。

“這麼晴的天要開窗才行。”羊男說。繼而在房間轉了半圈,在書架前站定,抱臂注視書脊。衣裳的%e5%b1%81%e8%82%a1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禿尾巴。從身後看去,隻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後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說。

“喔。”羊男顯得興味索然,依然背對著我。

“他應該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直到一星期前。”

“不曉得。”羊男站在壁爐前,啪啪啦啦翻動板架上的撲克牌。

“也找背部帶星紋的羊。”我說。

“沒見過。”羊男應道。

但羊男顯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況,他的漠不關心表現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語氣也不自然。

我改變戰術,裝出對對方已毫無興致的樣子打個哈欠,拿起桌上的書翻動。羊男有點惶惶然,折回沙發,默默注視我看書。

“看書有意思?”羊男問。

“嗯。”我簡單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繼續看書。

“抱歉,剛才太大聲了。”羊男低聲說,“羊那一麵和人這一麵時常碰撞,就成了這樣子。倒也不是有什麼惡意。再說,你也說了像是怪罪我的話。”

“可以了。”我說。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見我也覺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責任。”

“噢。”

我從背囊口袋裡掏出3盒“好運”遞給羊男。羊男有點驚訝。

“謝謝。這煙我還是第一次。可你不要麼?”

“戒了。”我說。

“呃,那好。”羊男認真地點點頭,“的確對身體無益。”

羊男把煙甚是小心地放進胳膊口袋裡,那裡於是隆起個四方形。

“無論如何我都得見到朋友。大老遠跑來為的就是這個。”

羊男點頭。

“羊也同樣。”

羊男又點頭。

“這方麵你什麼也不知道?”

羊男神情淒寂地左右搖頭,仿造的耳朵飄飄然晃動不已。但這次的否定比剛才弱了許多。

“這裡是個好地方。”羊男轉換話題,“風景漂亮,空氣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意。”

“好地方!”我也讚同。

“到冬天更好。四下裡除了雪還是雪,凍得硬邦邦的。動物都睡著,人也不來。”

“一直在這裡?”

“嗯。”

我決定再不多問。羊男跟動物一個樣,我進他退,我退他進。既然一直在這裡,也就不必著急,慢慢花時間探聽不遲。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從拇指開始逐個拔出。拔了幾次,手套整個掉下,現出粗糙的淺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從拇指尖到手背中間有燒傷痕跡。

羊男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背,又翻過來看手心。這跟鼠的習慣性動作一模一樣。但鼠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厘米。

“一直在這裡?”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離開。為這個來的。”

“這兒的冬天不錯,”羊男重複道,“白花花亮晶晶的,無論什麼全都凍僵。”羊男獨自噎嗤地笑,碩大的鼻腔鼓脹起來。張嘴時有臟兮兮的牙露出,門牙掉了兩顆。羊男的思維頻率總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間的空氣一伸一縮。

“該回去了,”羊男突然說,“謝謝你送我煙。”

我默然點頭。

“你的朋友和那隻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是啊,”我說,“你要是知道什麼,告訴我可以麼?”

羊男渾身不自在似的扭動一會,“呃,可以,會告訴的。”┅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覺得有點滑稽,勉強忍住沒笑。看來羊男真的不善於說謊。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來,“還來的。幾天後說不準,反正還來。”隨即眼神變暗,“不打擾嗎?”

“何至於。”我慌忙搖頭,“非常願意見到你。”

我從百葉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來時一樣,站在信箱跟前一動不動地盯視漆已剝落的白箱。爾後窸窸窣窣扭動著讓羊皮衣裳貼住的身體,朝東邊的森林快步穿過草場。水平支出的耳朵如遊泳池跳台一般搖搖顫顫。身影隨其遠離變為一個模糊的白點,最後被同樣顏色的白樺吸進樹乾之間。

羊男消失後我也一直定定看著草場和白樺林,越看越覺得對羊男剛才還在房間這點難以置信。

但茶幾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煙頭,對麵沙發上沾著幾根羊毛。我把它同在車後座發現的LAND CRUISER加以比較:一樣的。

羊男回去後,我清理一下思緒,進廚房做漢堡牛肉餅。把元蔥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鍋炒,同時從電冰箱拿出牛肉解凍,用中孔絞肉機絞碎。

總的說來,廚房夠空的,但一應烹調用具和調味料還很齊全。隻要好好鋪條路,足可以直接在此開一家山鄉風格的小餐館。窗戶全部打開,邊吃邊看羊群和藍天應該相當不壞。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場上同羊嬉戲,戀人們不妨進白樺林散步。肯定生意興隆。

鼠搞管理,我來做萊。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鄉餐館,他那怪裡怪氣的衣裳也會自然而然地為人接受。再把那個很現實的綿羊管理員作為羊倌算進來也可以。現實性人物有一個未嘗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會來散心。

我一邊用木鏟攪拌元蔥,一邊如此呆想。

想著想著,可能永遠失去那個耳朵極妙的女友的擔憂重重壓上心頭。或許如羊男所說,我該一個人來這裡才是。我應該……我搖下頭,讓自己繼續想餐館。

傑!若是傑在這裡,各種事情肯定一帆風順。一切都應以他為核心運轉,以寬容、憐愛、接納為中心。

在等元蔥變涼的時間裡,我坐在窗邊,再次眼望草場。

8.風的特殊通道

此後3天無所事事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羊男也沒出現。我做飯,吃飯,看書,傍晚喝威士忌後睡覺。早上6點起床,繞草場跑個半月形,之後淋浴刮須。

草場清晨的空氣驟然增加了冷意。白樺燦爛的紅葉一點點稀疏起來。冬天第一陣冷風鑽過凋零的樹枝掠過台地向東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場中間一站,可以真切聽到那樣的風聲,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複返。短暫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於運動不足和戒煙,最初3天胖了兩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煙誠然不大好受,但方圓30公裡沒有煙鋪,除了忍耐彆無他法。每當要吸煙時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覺得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煙簡直不值一提。實際上也是如此。

閒著無事,我做了很多菜。還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凍的大馬哈魚弄軟切開,做了腑魚。由於新鮮蔬菜不足,便從草場找來大約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鰹魚乾做了燉菜,用甘藍簡單醃了鹹菜。還製了幾種下酒於菜以便羊男來時之需。然而羊男沒來。

下午大部分時間用來看草場。草場看得久了,竟產生一種錯覺,恍惚覺得那白樺林之間有人飄然而至,直接穿過草場朝這邊走來。一般情況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帶星紋的羊。

但終歸誰也沒有出現。唯有風吹過草場,就好像草場成了風的特殊通道。風跑得很快,頭也不回,仿佛在說因負有重要使命而須日夜兼程。

來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場雪。這天從早上開始便異乎尋常地沒有風,天空給沉甸甸的鉛色雲遮得嚴嚴實實。跑步回來淋浴完畢,喝著咖啡聽唱片時雪下了起來。奇形怪狀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時“嗑嗑”發出響聲。風也多少吹來,雪片帶著30度斜線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時,斜線看起來像是百貨商店包裝紙上的斜紋;而不久下得緊了,外麵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罷林也罷什麼都隱形不見。那不是東京時而飄灑的適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國的雪。雪覆蓋萬物,一直凍徹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簾,在煤油爐旁看書。唱片轉完自動唱針退回之後,四周悄悄然無一絲聲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絕。我放下書,無緣無故地把房間逐個轉了一遍。從客廳進廚房,繼而儲藏室、浴室、洗臉間、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視,二樓房間也打開看了。誰也沒有。獨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過因房間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樣罷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來好像還從來不曾如此形單影隻。這兩三天我才那麼強烈地渴望吸煙,煙當然沒有。

沒有煙,隻好不加冰乾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過一冬,很可能落個酒精中毒。好在屋子裡酒的數量還沒有多到足以導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蘭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慮得和我一樣。

我的同伴莫非還在不停地喝酒?能夠把公司清理妥當如願以償地回到過去那種小翻譯事務所去嗎?大概沒有問題。沒有我恐怕也會乾得蠻好。不管怎樣,我們已來到這樣一個時期,我們折騰了6年時間又回頭遲守原地。

近午時分,雪停了。同下時一樣,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雲層如乾粘土隨處裂開,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