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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04 字 3個月前

”我說。

“謝謝。”

“我們直接去見,能見到麼?”我問。

“不清楚。”老板說,“不過有兩點如果能注意的話,大約是可以見到的。一點是明確他說想問有關羊的事。”

“另一點呢?”

“不要說是從我口裡聽來的。”

“好的。”我說。

我們向羊博士的兒子道謝後爬上樓梯。樓梯上涼瓦瓦潮乎乎的。電燈若明若暗,拐角處積滿灰塵。舊紙味和體臭味充溢四周。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按老板說的,敲響儘頭處的一扇舊門。門上端貼一塊寫有“館長室”字樣的塑料牌。沒有回音。我們又敲一次,仍無回音。敲第3遍時聽得裡麵有人哼哼。

“討厭!”裡麵傳出語聲,“討厭!”

“我們就羊的事向您請教來了。”

“滾一邊去!”羊博士在裡麵吼道。就73歲來說,聲音相當鏗鏘有力。

“請您務必接見一下。”我隔門喊道。

“羊沒什麼好說的,混賬!”

“還是應該說的,”我說,“關於1936年不見了的那隻羊。”

沉默片刻。之後門霍地打開,羊博士站在我們麵前。

羊博士頭發很長,雪一樣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掛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體格健壯。臉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場跳台般的角度挑釁性地從臉中間突向前去。

房間裡蕩漾一股體臭。不,那甚至不能稱為體臭。在越過某一臨界點之後,便已不再是體臭,而同時間、同光融為一體。寬大的房間裡逼厭地堆滿書籍,幾乎見不到地板。書大多數是用外語寫的學術著作,哪一本都滿是汙痕。右邊靠牆有一張沾滿汙垢的床,正麵窗前安放著大大的硬紅木寫字台和轉椅。台麵收拾得比較整齊,書上壓一個羊形玻璃鎮紙。燈光昏暗,唯獨落滿灰塵的台燈把60瓦光柱投在台麵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襯衫和黑色對襟毛衣,下麵穿一條幾乎沒了形狀的人字呢肥筒褲。灰襯衫和黑對襟毛衣在光線作用下成了白襯衫和灰對襟毛衣。說不定本來就是這種顏色。

羊博士坐在寫字台前的轉椅上,用手指示意我們坐在床上。我們怕踩響地雷似的跨書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實在很臟,我真擔心自己的牛仔褲永遠沾在床單上移動不得。羊博士在台麵交叉著十指,凝目注視我們。手指連關節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發形成奇妙的對比。

隻見羊博士拿過電話,對聽簡吼道:“快拿飯來!”

“那麼,”羊博士說,“你們是來談1936年不見的羊來了?”

“是的。”我說。

他“唔”一聲。接著用手紙很大聲地擤了把鼻涕,“想說什麼?還是想問什麼?”

“都想。”

“那,先說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從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後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說你知道我42年來不惜一切代價到處尋找的東西?”

“知道。”我說。

“瞎說吧!”

我從衣袋掏出銀打火機和鼠寄來的照片置於台麵。他伸出長毛的手拿起打火機和照片,對著台燈光審視了很長時間。沉默如粒子在房間飄移。厚重的雙層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擋在外麵,隻有舊台燈的“嘶嘶”聲使得沉默更顯滯重。

老人看完打火機和照片,“哢嗤”一聲關掉台燈,用粗手指揉著雙眼,簡直像要把眼球揉進頭蓋骨裡。手指拿開時,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紅又渾濁。

“抱歉,”羊博士說,“一直給蠢貨們包圍著,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沒關係。”我說。

女友莞爾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現手段卻被連根拔除的狀態是怎麼回事嗎?”羊博士問。

“不明白。”

“地獄!唯有感念團團打著旋渦的地獄,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線生機的十八層地獄。而那就是我42年來的生活。”

“因為羊的關係?”

“是的,是羊的關係。羊把我拋棄在那種狀態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從農林省辭職是為了找羊?”

“當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夥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價值,他們永遠也理解不了那隻羊具有的重大意義。”

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飯菜送來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傳來托盤放在地上的咣啷聲,隨即腳步漸漸遠去。我的女友開門把飯菜端到羊博士的寫字台上。托盤上放有給羊博士的湯、色拉、麵包卷和肉丸子,以及兩杯給我們準備的咖啡。

“你們吃了?”羊博士問。

“吃過了。”我們回答。

“吃的什麼?”

“葡萄酒燉%e4%b9%b3牛。”我說。

“炸蝦。”她說。

羊博士“唔”一聲,然後喝湯,嗑嗤嗑嗤嚼油炸麵包塊,“對不起,邊吃飯邊說好麼?肚子餓了。”

“請請。”我們說。

羊博士喝湯,我們啜咖啡。喝湯時羊博士總是盯著湯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嗎?”我問。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訴我們嗎?”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湯碗推去一邊,“事情這東西有個順序。先從1936年說起吧。我先說,我說完你說。”

我點頭。

“簡單說來,”羊博士講道,“羊進入我體內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滿蒙國境附近調查放牧情況時迷了路,鑽進偶然看見的山洞裡過了一夜。夢中出來一隻羊,問我可不可以進入我體內,我說無所謂。當時自己沒當回事,因為心裡明白是在做夢。”老人咯咯笑著吃色拉,“那是過去從未見過的一種羊。由於職業關係,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種類的羊,但那隻羊是特殊的。犄角彎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壯實,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純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紋褐毛。這樣的羊哪裡都沒有。所以我才說進入我體內也無所謂。因為即使作為研究羊的人,也不願意眼睜睜放過如此珍稀品種。”

“羊進入體內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沒什麼特殊的,隻是感覺到有羊。早上一起來就感覺到,知道有羊在自己體內。一種非常自然的感覺。”

“頭痛體驗呢?”

“生來從未有過。”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個沾滿調味汁塞入口中,閉嘴大嚼。“羊進入人體在中國北方和蒙古地區並非什麼希罕事。他們以為羊進入人體是神賜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書上寫道成吉思汗體內進入一隻‘背負星紋的白羊’。怎麼樣,有趣吧?”

“有趣。”

“能夠進入人體的羊被視為長生不死之羊,而體內有羊的人也長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離,就無所謂長生不死了。一切取決於羊。它要是中意,幾十年都在同一個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離開。羊離開後的人一般被稱作‘羊殼’,也就是我這樣的人。”

他閉嘴大嚼。`思`兔`在`線`閱`讀`

“羊進入體內後,我一直研究有關羊的民俗學和傳說。問當地人,或查古書。一來二去,羊進入我體內的說法在人們中間越傳越廣,最後傳到我的上司耳朵裡。上司不滿意這個,把我貼上‘精神錯亂’的標簽送回國內,即所謂殖民地癡呆症。”

羊博士消滅掉三個肉丸,開始進攻麵包卷。從旁邊看都知他吃得開心。

“構成日本近代本質的愚劣性,就在於我們在同亞洲其他民族的交流當中沒學到任何東西。羊的問題也是同樣。日本綿羊養殖的失敗,就是僅僅從羊毛羊肉自產自足這個觀點來對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層麵的思想認識,隻知道高效盜取%e8%84%b1離時間的結論。一切皆然。也就是說,腳役沾在地上。戰敗也是理所當然的。”

“羊也一起來到了日本?”我把話拉回。

“是的。”羊博士說,“從釜山乘船回來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不知道,”羊博士衝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沒有告訴我。但那家夥野心勃勃,這點我是知道的。它有個龐大的計劃,想徹底改變人和人世。”

“由一隻羊來乾?”

羊博士點下頭,把最後一塊麵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無足為奇。想想成吉思汗乾好了。”

“那倒是。”我說,“可為什麼羊時至今日才乾並選在日本乾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幾百年之久。是我、是這個我把它弄醒過來的。”

“不是你的責任。”我說。

“不不,”羊博士說,“是我的責任,我本來該早些意識到才是。那樣,我也有辦法可想。但我意識到這點費了些時間,等我意識到時羊已經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來,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來42載的時間重量已吃進他身體每一個細胞。

“一天早上醒來,羊已經不見了。我這才知道所謂‘羊殼’是怎麼個東西。地獄!羊隻留下了感念,而若沒有羊又無法把那感念釋放出去。這便是‘羊殼’。”

羊博士再次拿手紙擤把鼻涕:“好了,下麵輪到你講了。”

我講了羊離開羊博士以後的情況——羊進入獄中一個右翼青年的體內,他出獄後成了右翼大頭目。後來去中國大陸建立情報網和搜刮錢財。戰後被定為甲級戰犯,但以提供中國大陸情報網為交換條件獲得釋放。釋放後以從大陸帶回的財寶為杠杆控製了日本戰後政治、經濟、情報的陰暗麵,等等。

“這個人物聽說過。”羊博士無限厭惡似的說,“看來羊總算找到了合適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離開了他的身體。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飾他的腦疾。”

“幸運啊!對‘羊殼’來說,半清不清的意識還是沒有為好。”

“羊為什麼離開他身體了呢?本來他已花費漫長歲月構築了那般龐大的組織。”

羊博士喟然長歎:“你還不明白?那個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樣:沒有了利用價值嘛!人是有極限的,而到達極限的人對羊便無用處。估計他還沒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於他的是什麼。他的作用就是構築龐大的組織,完成之後他便被拋開,正如羊把我作為交通工具來利用那樣。”

“那麼,羊在那以後怎麼樣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麵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著:“在日本全國往來彷徨,尋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將用某種手段找出一個新的人物把他置於組織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麼呢?”

“剛才也說了,遺憾的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羊追求的隻能是羊式感念的具體外現。”

“那可是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