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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69 字 3個月前

碼。鈴響6遍,那人接起。

“但願沒有吵醒你。”我說。

“彆擔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說,“有事?”

“報紙你看什麼報?”

“所有全國性大報和8種地方報。地方報不到傍晚送不來的。”

“全都看嘍?”

“工作的一項內容嘛。”對方耐住性子說,“你問什麼?”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樣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馬照片看了?”

“馬照片看了。”他回答。

“馬和騎手不像是各自考慮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過聽筒如新月一般潛入房間。呼吸聲都全無所聞。沉默得那樣徹底,以致耳朵都像開始作痛。

“就這事?”對方問。

“不,隨便聊聊。有個共同話題不也挺好嗎?”

“我們的共同話題此外還有的,例如羊的問題,”他清了清嗓子,“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有閒工夫,隻簡明扼要他說說事情好麼?”

“問題就在這裡,”我說,“簡要說來,我明天想去找羊。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這樣乾。但是,既然乾,就要以我的步調乾,想說的時候就說個夠,閒聊的權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願意所有行動都給人監視,不願意給名字都不曉得的人撥弄得團團轉——隻此一事。”

“你誤解了你所處的立場。”

“你也誤解了我所處的立場。聽著:我認真想了一個晚上,這才想明白我幾乎沒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經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辭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沒值錢貨。財產隻有將近200萬存款和一輛半舊車,再加一隻到歲數的貓。西裝全都是過時物,擁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沒有名氣,沒有社會信譽,沒有性魅力,沒有才華,年齡也已不輕,說話總是不倫不類,說完就後悔。借你的話說,即是平庸之人。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話,但請指點。”

沉默良久。這時間我除掉纏在襯衫紐扣上的線頭,用圓珠筆在便箋上畫了13個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兩件不願失去的東西,包括你,”對方說,“在找出那種東西方麵我們可謂行家裡手。人必然有欲望與自尊之中間點那樣的東西,如同所有物體都有重心。我們可以找出它來。現在你也心中有數。失去之後你才會意識到它曾存在。”短暫的沉默。“不過也罷,那是更下一階段才出場的問題。眼下你演說的主題未嘗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畫腳,隨你怎麼乾。時間是1個月,這樣可以吧?”

“可以。”我說。

“那好。”

說罷電話掛斷。掛得頗叫人不快。為消除這不快,我撐臂伏身做了30個擴%e8%83%b8和20個收腹運動。之後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於是得以平複下來。9月一個心曠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難以憶起的舊日記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襯衫,穿上沒沾番前醬的那條牛仔褲,蹬上左右色調一致的襪子,拿梳子理了理頭發。然而17歲時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氣氛還是未能找回。理所當然。無論誰怎麼說,我畢竟增加了歲數。

接著,我從公寓車庫開出瀕於報廢的“大眾”,開到超級商場買了一打貓食罐頭和貓大小便用的沙子,買了一套旅行剃須刀和內衣。爾後坐在油炸麵圈店的櫃台前喝幾乎毫無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個肉桂炸麵圈。櫃台正麵的牆壁是塊大鏡子,映出我嚼炸麵圈的嘴臉。我手拿剛開始吃的炸麵圈望了一會自己的臉,猜想彆人將對我的臉做何感想。當然我不曉得彆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麵圈,喝乾咖啡,走出店門。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裡訂了兩張明日去劄幌的機票。然後走進車站大樓,買了可以挎帶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從褲袋信封抽出一張嘎嘎新的萬元鈔付賬。似乎怎麼花那捆鈔票都不見少。磨得約略見少的隻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類型的錢款——拿在手上來氣,花的時候晦氣,花光時自己生自己的氣,於是又想花錢,但那時已無錢可花。無可救藥。

我坐在站前長椅上吸兩支煙,不再想錢。周日早晨的站前處處是一家老小或年輕情侶。如此悵悵觀望時間裡,不由想起妻臨分手時說的一句話——或許該要個孩子才是。的確,我這年紀有若乾個孩子都無足為奇。然而想到為人父的自己,情緒頓時一落千丈。覺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願意給我這樣的父%e4%ba%b2當兒子的。

我雙手抱著購物紙袋,又吸支煙。吸罷穿過人群走去停車場了,把東西放進車後座。在加油站加油換油時,我進附近書店買了本袖珍書。這麼著,兩張萬元鈔了無蹤影,衣袋裡嘩嘩啦啦擠滿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腦兒扔進廚房一個玻璃碗,用冷水洗把臉。早上起來好像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看鐘到12點還有些時候。

女友折回來是下午3點。她身穿花格襯衫芥未色棉布褲,戴一副一看都叫我頭痛的深色太陽鏡,肩上挎一個和我同樣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準備去了。”說著,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戰吧?”

“勢所難免。”

她太陽鏡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舊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吸煙。我拿來煙灰缸放在她旁邊,撫摸她的頭發。貓趕來跳上沙發,下領和前肢搭在她腳脖上。吸夠了,她把剩下的煙插在我兩%e5%94%87之間,打個哈欠。

“去遠處高興?”我問。

“嗯,非常高興,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們就無處可歸了喲,說不定一輩子都四處流浪。”

“像你朋友那樣?”

“是啊。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大同小異的同類。不同的是他是自願逃開的,我是被彈出去的。”

我把煙碾死在煙灰缸裡。貓伸長脖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複原來的姿勢。

“你旅行準備妥當了?”她問。

“哪裡,剛開始。不過也沒什麼東西,替換衣服洗漱用具罷了。你也用不著拿那麼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邊買就行了。錢綽綽有餘。”

“喜歡這樣,”她嗤嗤笑道,“不帶一大包東西,上不來旅行的感覺。”

“真那樣?”

大敞四開的窗口傳來尖銳的鳥鳴,未曾聽過的鳴聲。新季節裡的新鳥。我把窗口射進的午後陽光用手心接住,輕輕貼在她臉頰。如此姿勢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著白雲從窗這一端飄到另一端。

“怎麼了?”她問。

“這麼說或許奇怪——我怎麼也不認為現在即是現在,總覺得我好像不是我,這裡好像不是這裡。時常這樣。要很久很久以後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這10年來始終如此,”

“為什麼是10年?”

“因為再無法切割。沒彆的原因。”

她笑著抱起貓,輕輕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們在沙發上抱在一起。從舊貨商店買來的昔日沙發每次把臉貼近布麵都有一股昔日氣味。她柔軟的肢體同那氣味融合起來,如依稀的記憶一般%e4%ba%b2切而溫馨。我用手指悄悄撥開她的秀發,%e5%90%bb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搖顫。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時間在那裡如溫和的風一樣流逝。

我全部解開她的襯衫扣,手心貼在[rǔ]房下麵,就那樣注視她的腰肢。

“簡直就像活的吧?”她說。

“指你?”

“嗯。我的身體,和我自身。”

“是啊,”我說,“的確像是活的。”

那樣地靜,周圍沒有一絲聲息。我們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裡慶祝秋天第一個周日去了。

“噯,我非常非常喜歡這樣。”她小聲低語。

“喔。”

“就好像來郊遊似的,心裡美極了。”

“郊遊?”

“是呀!”

我兩手繞去她後背,緊緊抱住她。我用嘴%e5%94%87拂去額前的頭發,再次%e5%90%bb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長?”她在我耳畔輕聲問。

“是啊,”我說,“覺得十分漫長。漫長得很,卻什麼也沒落實。”

她枕在沙發扶手上的脖頸略微歪了歪,淡然一笑。一種在哪裡見過的笑法。而在哪裡卻想不起來,是誰也不記得了。%e8%84%b1光身子的女孩實在驚人地相似,每每弄得我不知所措。

“找羊吧!”她仍然閉著眼睛,“找到羊,很多事情就順利了。”

我久久看著她的臉,看她兩隻耳朵。午後柔和的陽光悄然包籠她的身體,儼然一幅古老的靜物畫。

7.有限的執拗的思考方式▃思▃兔▃在▃線▃閱▃讀▃

6點一到,她馬上穿好衣服,對著浴室鏡子梳理頭發,往身上噴霧狀花露水,刷牙。這時間裡我坐在沙發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開頭是這樣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法,雖然囿於狹隘的範圍,但又有極其執拗之處。”開頭委實突兀不凡。

“今天回來得晚,你去睡吧。”她說。

“工作?”

“嗯。本來該休息的,沒有辦法。明天開始請長假,事情要提前處理。”

她走出門去。不一會兒,門又開了。

“我說,不在時貓怎麼辦?”她說。

“你不說我忘得死死的。想法安排就是。”

門隨即關上。

我從電冰箱拿出牛奶和乾酪條喂貓。貓很費力地吃著乾酪。牙已徹底不頂用了。

電冰箱裡沒有一樣我可以吃的東西,隻好邊看電視新聞邊喝啤酒。周白沒有堪稱新聞的新聞。這種日子的晚問新聞大多出現動物園景致。大致看罷長頸鹿、大象和熊貓,我關掉電視,撥動電話盤。

“貓的事。”我對那小子說。

“貓?”

“養有一隻貓。”

“貓又怎樣?”

“不托付給誰沒辦法出遠門。”

“那一帶不是有好多貓旅館麼?”

“年老體衰。關進籠於,不出一個月就嗚呼哀哉。”

傳來指甲“嗑嗑”敲桌麵的聲響。“那麼?”

“想寄養在你們那裡。你們那兒院子大,寄養一隻貓的空地總是有的吧?”

“難辦呐!先生討厭貓,院裡又在招鳥。貓一來鳥就不上前了。”

“先生人事不省,貓又沒機靈到可以捕鳥。”

指甲又敲幾下桌子停下。“好吧。貓明早10點派司機去取。”

“貓食和大小便用的沙子準備好了。另外,貓食隻吃一個牌子的,吃完請買同樣的。”

“具體的直接講給司機可好?我想我以前也說過,我沒有時間。”

“窗口隻設一個,即使為了明確責任所在。”

“責任?”

“就是說,我不在期間貓要是沒了或死了,即使找到羊,我也概不告訴的。”

“唔。”對方說,“也罷。雖說有點不著邊際,但你作為生手,的確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