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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19 字 3個月前

打火機蓋,推砂輪點火,又合上蓋。

“你大概覺得我的話荒唐無聊。或許那樣,或許真的荒唐無聊。我隻是希望你理解一點:剩給我們的除此無他。先生死去,一個意誌死去,意誌周圍的一切也將死絕。剩下來的唯有可以用數字計算的東西。此外一無所剩。所以現在我想找到那隻羊。”

他第一次閉了幾秒眼睛,閉目沉默。“說一下我的假設,無論如何隻是假設——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認為正是那隻羊構成了先生意誌的原型。”

“好像在說動物形小甜餅。”我說。

對方未予理會。

“羊大約已進入先生體內。估計是1936年進入的。那以後羊在先生體內住了四十多年。那裡肯定有草場,有白樺林,恰如那張照片上的。你以為如何?”

“作為假設甚是有趣。”

“特殊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為此需要你的協助。”

“找出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我恐怕是無可奈何。我若做什麼,對我來說實在大力不勝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e4%ba%b2眼確認那東西的消失。如果那隻羊有什麼需求,我準備竭儘全力。因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幾乎再沒什麼意義可言。”

接下去他一陣默然。我也默然。隻有蟬仍在叫。傍晚的風吹得庭園樹木的葉片簌簌作響。房間裡依舊寂寂無聲。死之粒子恰如防不勝防的傳染病滿房間飄移。我在眼前推出先生腦袋裡的草場,草枯羊逃後的荒漠的草場。

“再說一遍:希望你告訴我照片是怎樣到手的。”對方說。

“不能告訴。”我回答。

他歎口氣:“我以為我對你是開誠布公的,所以希望你也坦誠相告。”

“從我的角度不可能講出。我一講出,有可能給送我照片的人帶來麻煩。”

“那麼說,”對方道,“你是有足夠的證據認為在羊上麵會給那個人帶來某種麻煩了?”

“證據談不上,隻是那麼覺得罷了。裡邊有什麼名堂——聽你述說時我一直有這個感覺。是有什麼名堂。這類似一種直覺。”

“所以不能講。”

“是啊,”我略一沉%e5%90%9f,“在麻煩方麵我多少是個權威,也熟知給人添麻煩的方法——這點不亞於任何人。所以生活中儘量注意不給人添麻煩。但終歸卻因此給人添了更多麻煩。怎麼折騰都一回事。雖說如此,一開始卻不能那樣做。這是原則問題。”

“我不大明白。”

“就是說,平庸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的。”

我叼起煙,用手中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心裡多少舒但一點。

“既然不願意講,不講也可以。”對方說,“但你要把羊找到,這是我們最後的條件。從今天算起兩個月內如果你找到了羊,我們按你說的數目付給報酬。但若找不到,你的公司和你就徹底玩完。可以嗎?”

“隻好如此!”我說,“不過,要是一切都源於某種誤解,壓根兒就不存在背部帶星紋的羊呢?”

“結果也是一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或找到羊或找不到,二者必居其一,沒有中間道路。我也有些不忍,但反正正如剛才所說是你把賭注拾起來的。既然拿了球,就隻能跑到終點——縱使沒有終點。”

“也罷。”我說。

對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墩墩的信封放到我麵前:“做費用好了。不夠來電話,馬上追加,有什麼疑問?”

“疑問沒有,感想倒是有的。”

“什麼感想?”

“總體上荒唐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從你口中聽來,又好像有某種真實性。今天的話即使我說出去也肯定沒人相信,我想。”

他稍稍扭起嘴角,未嘗不可視為笑意。“明天就開始行動!剛才說了,今天算起兩個月。”

“事情沒那麼容易。兩個月可能解決不了,畢竟從廣袤無邊的大地上找出一隻羊。”

對方什麼也沒說,隻是盯視我的臉。給他盯視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蕩蕩的遊泳池,池裡又臟又有裂縫,不知明年能否使用。他一眨未眨地足足看了我30秒,之後慢慢開口道:

“可以走了。”

的確該走了。

3.汽車及真司機(2)

“回公司?還是去哪裡?”司機問。還是來時那個司機,但比來時多少和藹些。肯定屬於和人容易混熟那類性格。

我在寬大的座席上儘情舒展四肢,考慮去哪裡合適。不打算回公司。一想到要向同伴一五一十解釋一番就覺得頭痛——到底該怎樣向他解釋呢?何況我正是休假之身,卻又沒心思回家,總覺得最好在回家之前看一下地道之人用兩條%e8%85%bf地道行走的地道世界。

“新宿西口。”我說。

也是因為黃昏的關係,通往新宿的道路塞車塞得一塌糊塗。過了某一臨界點,車便如拋錨一般幾乎寸步難移,感覺上就像在波濤的搖撼下移動幾厘米。我想了一會地球自轉的速度。這條公路究竟以多少公裡的時速在宇宙中旋轉呢?我在頭腦中大致計算出概數。但不知道較之遊樂場的空中飛車是快還是慢。我們不大知曉的事情委實大多了。似懂非懂罷了。倘有宇宙人來我這裡問我赤道以多少公裡時速旋轉,我將異常狼狽,就連星期二之後為何是星期三恐怕都答不上來。他們笑我不成?《卡拉馬佐夫兄弟》和《靜靜的頓河》我分彆讀了3遍,甚至《德意誌意識形態》也讀了一遍。圓周率都能數到小數點以下16位。這樣他們也還要笑我?大概會笑的,且笑得要死。

“不聽聽音樂什麼的?”司機問。

“好啊。”我說。

車內流淌出肖邦的敘事曲,醞釀出一種婚禮大廳休息室般的氣氛。

“我說,”我問司機,“知道圓周率?”

“就是3.14那玩意兒吧?”

“嗯。小數點以下能說出幾位?”

“32位。”司機無所謂似的說,“再往下把握不大。”

“32位?”

“是的。有個記的辦法。那又怎麼?”

“啊,不怎麼。”我泄氣他說,“沒什麼的。”

隨後我們聽了一會肖邦,車往前開了十來米。四周的小汽車司機和公共汽車上的乘客一個勁兒打量我們乘坐的這輛怪物車。雖說知道由於窗是特殊玻璃從外麵看不到裡麵,但給他人這麼盯視起來,仍然不是個滋味。

“真夠緊張的。”我說。

“是啊,”司機應道,“不過正如沒有不亮的黑夜,不完的交通堵塞也是沒有的。”

“那自然。”我說,“可你覺得著急的時候也是有的吧?”

“當然有。著急,甚至氣惱,尤其有急事的時候,但我儘量把一切都看作是施加給我們的考驗。就是說,著急等於自己的敗北。”

“你這關於塞車的解釋聽起來滿有宗教意味。”

“我是基督教徒。教堂是沒去,但一直是基督教徒。”

我“唔”了一聲,“可是,身為基督教徒同身為右翼大頭目司機,這兩點不矛盾嗎?”

“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在我以前見過的人當中,先生是僅次於上帝的人物。”

“見過上帝?”

“那還用說。每晚都打電話。”

“但是,”我有點困惑,腦袋又開始混亂,“但是,大家都給上帝打電話,不會擠得總是占線?比如就像午後的查號台一樣。”

“那不必擔心。可以說上帝是同時存在的。所以,即使一百萬人一齊打電話,上帝也會同時跟一百萬人通話。”

“我是不大明白,這可是正統解釋?就是說——怎麼說呢——從神學角度而言。”

“我是激進派,同教會不對脾氣。”④思④兔④在④線④閱④讀④

“唔”

車大約行駛了50米。我叼香煙準備點火,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攥著打火機。我把那小子遞給我的這個帶有羊徽的法國製煙具下意識帶了出來。銀打火機已完全適應了我的手心,就像生來始終在我手心似的。無論重量還是手感都無可挑剔。我想了一會,歸終決定據為己有。打火機少一兩個誰都不至於不便。我開關兩三次,然後給煙點上火,揣進衣袋,而將一次性打火機投進車窗袋裡。

“幾年前先生告訴我的。”司機突然說。

“告訴什麼?”

“上帝的電話號碼。”

我輕歎一聲,輕得幾乎聽不出來。是我腦袋不正常,還是他們神經出問題了呢?

“隻悄悄告訴你一個人?”

“是的,隻悄悄告訴我自己。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您也想知道?”

“可能的話。”我說。

“那我說給您聽:東京945……”

“等一下。”說著,我掏出手冊和圓珠筆記下電話號碼。

“告訴我這樣的人不要緊麼?”

“不要緊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告訴,但你像個好人。”

“謝謝。”我說,“可是向上帝說什麼好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

“我想那不是什麼大問題。隻要你如實他說出自己所想的所苦惱的就行。哪怕再無聊無謂的話,上帝都絕對不會厭倦、不會嘲笑的。”

“謝謝你。打打看。”

“打打好。”司機說。

車開始順利行進,前方已現出新宿的樓字。車到新宿之前我們再沒說什麼。

4.夏日的結束和秋天的開始

車到目的地時,街頭已籠罩在淡藍色的暮靄之中。告知夏日結束的涼爽的風滑過樓字間的空隙,拂動下班歸來的女孩們的裙邊。她們涼鞋的“咯噔”聲,回蕩在瓷磚貼麵的人行道上。

我爬上一座大廈的最頂層,走進軒敞的酒吧,要了HEINEKEN啤酒①。啤酒上來等了10分鐘。這時間裡我把臂肘拄在椅扶手上,支頤合目。什麼也想不起來。閉上眼睛,響起幾百個小人拿掃帚在我腦袋裡清掃般的聲音。他們連續掃個沒完,誰也沒想到用垃圾鏟。

① 一種荷蘭啤酒,酒精含量較低,一般譯為“喜力”。

啤酒端來,我喝了兩口。小碟裡的花生豆也全部吃了。已不再聞掃帚聲。我走進收款機旁邊的電話間,給耳朵漂亮的女友打電話。她不在她的房間也不在我的房間。大概到哪裡吃飯去了。她絕對不在家裡吃飯。

接著,我撥動分手妻子的新公寓電話號碼。鈴響兩次時我轉念放下聽筒。想來也沒什麼可說的,並且我也不願意被看成沒有神經之人。

此外便沒地方可打電話了。在這座足有一千萬人流動往來的城市的正中,可以打去電話的對象隻有兩個,且一個是離婚的妻子。無奈,我把10元硬幣放回衣袋,走出電話間,向身旁走過的男侍者要了兩瓶HEINEKEN。

一天即將這樣過去。有生以來似乎還沒有過如此無趣的一天。夏日最後一天本應多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