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耳朵得到的,便是這麼一種感覺。”
我們又繼續默默進食。我住她杯裡斟葡萄酒,往自己杯裡斟葡萄酒。
“你是說並非這樣的情景浮現在腦海,而是有這樣的感覺,是吧?”她問。
“正是。”
“以前曾這樣感覺過?”
我想了一會,搖頭說:“沒有”。
“那就是說,是我耳朵的關係?”
“並沒有把握敢這麼明確斷言,因為也無從談起什麼把握。耳朵形狀會使人產生特定的情感——這事聽都沒聽說過的。”
“每次看見法拉·福賽特·梅傑斯的鼻子都打噴嚏的人倒是知道。噴嚏嘛,精神因素比較大。原因和結果一旦結合就很難分開。”
“法拉·福賽特·梅傑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說著,我喝口葡萄酒。忘記往下想說什麼了。
“和那個多少不同?”她問。
“呃,多少不同。”我說,“獲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卻又十分實在。”我兩手拉開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達不好。”
“基於模糊動機的凝縮現象。”
“完全如此,”我說,“你腦袋比我聰明7倍。”
“受過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學函授教育。”
我們把最後剩的鴨肉糜兩人分開。我又忘記自己想說什麼了。
“你還沒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種情感的相互關聯吧?”
“不錯。”我說,“就是說,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於我,還是彆的什麼以你的耳朵為媒介作用於我,我還沒把握住。”
她兩手放在桌麵,輕輕聳了下肩。“你所感覺到的——你的情感——在種類上屬於美好的,還是討厭的?”
“兩者都不是,又兩者都是。不明白。”
她雙手攏住葡萄酒杯,看一會我的臉。“看來,你還是多少學一點情感表達方式為好。”
“描寫力度也沒有。”我說。
她微微一笑:“不過沒關係,你說的我大體明白。”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她久久沉默不語,似乎在考慮彆的什麼。桌麵擺著5個空了的盤子,儼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說,”沉默好半天她開口道,“我想我們最好成為朋友。當然嘍,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
“當然可以。”
“而且要成為非常非常%e4%ba%b2密的朋友。”她說。
我點頭。
這麼著,我們成了非常非常%e4%ba%b2密的朋友,儘管初次見麵不到30分鐘。
“作為%e4%ba%b2密的朋友,我想問你兩個問題。”我說。
“問好了。”
“一個是你為什麼不露耳朵;另一個是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還對其他人發揮過特殊能量。”
她什麼也沒說,定定注視置於桌麵的兩隻手。
“不一而足。”她沉靜地說。
“不一而足?”
“嗯。不過簡單說來,應該是因為我早已習慣了不露耳朵時的我自己。”
“就是說露耳時的你與不露耳時的你是不同的羅?”
“是的。”
兩名男侍者撤去我們的碟盤,端來湯。
“談一下露耳時的你好麼?”
“很早以前的事了,說不大好。說實在的,自12歲以來還一次也沒露出過耳朵。”
“但當模特時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說,“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閉了的耳朵。”
我喝了兩口湯,抬起頭看她的臉。
“關於封閉了的耳朵,能詳細告訴我一點嗎?”
“封閉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殺死了耳朵。就是說在意識上切斷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問嘛!”她說。
“所謂殺死耳朵,指的是耳朵聽不見東西?”
“不不,耳朵照樣聽得見。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湯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雙肩上提5至6厘米,下頦使勁往前一探。如此姿勢保持了10秒,而後突然放下雙肩。
“這樣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試試!”
我慢慢重複和她同樣的動作,但沒辦法得出死掉這一印象,不過葡萄酒勁兒上來快一點罷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說道。
她搖搖頭:“不怕的。如果沒必要讓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點都不礙事。”
“再問一點可好?”
“好的。”
“把你說的綜合起來,我想情況是這樣的:12歲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後來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來,從那時到現在你一次也沒露過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時候就把耳朵同意識之間的通路封閉起來。是這樣的吧?”
她莞爾一笑:“是這樣的。”
“12歲時你耳朵發生什麼了?”
“莫急,”說著,她隔桌伸出右手,輕輕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將剩下的葡萄酒倒進兩個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緩緩喝乾。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說。
“了解我什麼?”
“全部。如何長大的,年齡多大,什麼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聽著聽著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歡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歡不來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講10分鐘。”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聖誕節前夕。這聖誕節前夕,可不是怎麼理想的生日。因為生日禮物和聖誕節禮物趕在一起,都想便宜點應付過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A,這種組合適合銀行職員和區政府工作人員。同獵戶座天秤座寶瓶座合不來。不認為這人生沒滋沒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長大,從不值一提的中小學畢業。小時沉默寡言,長大百無聊賴。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識,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戀。18歲那年上大學來到東京。大學出來後和朋友兩人開了一間小小的翻譯事務所,好歹混口飯吃。大約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廣告方麵的工作,這方麵也算進展順利。同一個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識,4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了。原因一言難儘。養一隻老公貓。每天吸煙40支,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裝6條領帶,還有過時唱片500張。愛拉裡·奎因小說裡的犯人姓名全部記得,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一本不缺,但隻讀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傳廣告。
“並且三天有兩天在酒吧吃煎%e9%b8%a1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說。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終百無聊賴,以後也一個樣。並非對此不滿,總之無奈罷了。”
我覷了眼手表:過了9分20秒。
“但現在你所講的並不是你的全部吧?”╩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望了一會我放在桌麵上的手,“當然不是全部。再無聊的人生也不至於10分鐘就說儘。”
“我談談感想可以麼?”
“請。”
“每每遇到第一次見麵的人,我都讓對方講10分鐘,並且以同對方所講的完全相反的觀點來分析對方。這樣的做法你認為不對?”
“不不,”我搖了下頭,“我想你大概是對的。”
一個男侍者來把盤子擺在桌上,另一個把菜放上去,沙司員澆上調味汁。澆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遠。
“把這個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這樣的。”她邊說邊把刀子一下子插進牛%e8%88%8c魚醬。“就是說,恐怕並非你的人生無聊,而是你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對?”
“或許如你所說,或許並非我的人生無聊,而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但結果是同一個——不管怎樣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們都想從無聊中逃%e8%84%b1出來,我卻想深入到無聊裡邊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開倒車。所以,我並未因自己的人生變得無聊而發什麼牢騷,無非老婆跑掉那個程度罷了。”
“同太太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剛才也說了,一言難儘。但正如尼采講的那樣:在無聊麵前即使神也會卷旗而去。如此而已。”
我們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澆了調味汁,我多吃了塊麵包。在主食吃完前,我們各自考慮彆的事。碟盤撤下,吃罷烏飯樹漿果雪糕,蒸餾咖啡上來,這時我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空氣中略一仿惶,即被換氣裝置吸了進去。天花板擴音器流淌出莫紮特的協奏曲。
“想再聽你講一下耳朵。”我說。
“你想問的,是不是問我的耳朵有沒有特殊能量?”
我點頭。
“這點希望你自己確認,”她說,“即使我就此對你說什麼,也隻能訴諸極為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認為對你有幫助。”
我再次點頭。
“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罷咖啡說道,“隻是,我也不知道那樣是否真的對你有好處,說不定你將後悔。”
“為什麼?”
“因為你的無聊或許並沒有你認為的那般頑固。”
“沒辦法。”我說。
她隔桌伸過手,放在我的手上麵。“另外還有一點:一段時間裡——往後幾個月——不要從我身邊離開,可以?”
“可以”
她從手袋取出黑色發帶,街在嘴上,兩手捆抱似的把頭發攏去腦後,一轉打個彎,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著她。口乾得沙沙作響,身體任何部位都出不來聲音。白石灰牆壁刹那間仿佛迎麵湧來。店內說話聲餐具相碰聲變成一抹微雲樣的東西,又重新複原。濤聲傳來,有一種撩人情思的黃昏韻味。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我在幾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裡感受到的極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強擠出聲音,“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就是嘛!”她說。
2.關於耳的開放
“就是嘛!”她說。
她美麗得恍若夢幻。那是一種此前見所未見甚至想所未想的美麗。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脹開來,同時又全部凝縮在厚實的冰河裡。一切被誇張得近乎傲慢,同時又全部被削落殆儘。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觀念。她和她的耳朵渾融一體,如一縷古老的光照滑瀉在時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過一口氣來。
“知道的,”她說,“這就是耳開放時的狀態。”
幾個客人回過頭,神思恍惚地望著我們的餐桌。來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沒有人說話,一句也沒有人說。唯獨音樂磁帶的走帶軸在緩緩轉動。
她從手袋掏出香煙銜在嘴上,我趕緊用打火機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