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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倏忽過去,滿含濕氣的夜幕壓向四周。而濕氣轉眼問又變成了霧。

鼠把臂肘從車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風。白霧沿著山腳坡路向西飄移,最後沿河邊下到海濱。鼠把車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車座靠背吸煙。沙灘也好護岸水泥預製塊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濕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間的百葉窗透出溫馨的黃光。看表,7時15分,正是人們吃罷晚飯溶入各自房間溫煦的時分。

鼠雙手抱在腦後,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間的情形。僅去過兩回,記不確切。一開門是六張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廚房……橙黃色桌布,盆栽賞葉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報紙,不鏽鋼茶壺…。.一切井然有序,了無汙痕。裡麵是拆除兩個小房間隔形成的一個大房間。鋪著玻璃板的狹長寫字台。台上……特大號瓷啤酒杯三個,裡麵一個挨一個插著各種鉛筆、尺、製圖筆。文具盤裡有橡皮探、鎮紙、修改液、舊收據、透明膠帶、五顏六色的曲彆針,還有鉛筆刨、郵票。

寫字台橫頭有用了許久的製圖板、長臂燈。燈罩的顏色…是綠的。靠牆一張床,北歐風格的小白木床。兩人上去,發出公園小艇般的吱扭聲。

霧越往後越濃。霧。%e4%b9%b3白色的夜靄在海邊悠悠遊移。路的前方不時有黃色的霧燈駛近,減速從鼠的車旁開過。從車窗湧進的細細的水滴打濕了車中所有物件。車座、車前玻璃、防風夾克、衣袋裡的香煙,大凡一切。海灣裡停泊的貨輪霧笛,發出離群牛犢般尖剌剌的嗚叫。霧笛長短交替的音階穿過夜色,向山那邊飛去。

左邊牆壁呢,鼠繼續想,有書架、小型音響組合機、唱片,還有立櫃、兩幅Ben Shahn ①[①Benshahn:(1898一1969):美國知名畫家、圖案設計師,作品於哀愁中含有社會批判意味]複製畫。書架上沒有像樣的書。基本是建築專業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麵的:導遊手冊、遊記、地圖,還有若乾冊暢銷小說、莫紮特的傳記、樂譜、幾本辭典……法語辭典的扉頁上寫有一句什麼表彰話。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頓和莫紮特。另有幾張帶有少女時代的夢痕……帕特·布思、鮑被·丹林、普拉塔茲。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麼,而且是關鍵的,以致整個房間失去了現實感,在空中飄飄忽忽。什麼來著OK,等等,這就想起。房間的燈和……地毯。燈什麼樣式地毯什麼顏色”…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鼠湧起一股衝動,根不得推開車門,穿過防風林敲她的房間確認燈和地毯的顏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轉而望海。除了白霧,黑暗暗的海麵一無所見。遠處燈塔的橙色光芒執著地閃爍不已,如心臟的跳動。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間隱約浮現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細小部位逐漸淡出,最後全部消遁。

鼠仰頭向上,緩緩閉合眼睛,所有的燈光如被關掉一般從他腦海中熄滅,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17

3蹼“宇宙飛船”……她在某處連連呼喚我,日複一日。

我以驚人的速度向堆積如山的待譯件發起總攻。不吃午飯,也不逗阿比尼西亞貓,跟誰也不開口。管雜務的女孩不時來看望一眼,又愕然搖頭離去。兩點,我處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馬上跑出事務所。我轉遍東京城所有的娛樂廳尋找3蹼“宇宙飛船”,但一無所獲。投人看過沒人聽說過。

“4蹼‘地下探險’不行?剛剛進來的喲!”一個娛樂廳老板說。

“不行,抱歉。”

他顯得有點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來獎分球的。”

“對不起,隻對‘宇宙飛船’有興趣。”

但他還是熱情告訴了我他所認識的一個彈子球愛好者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這個人有可能知道一點你找的那台機。是個產品目錄愛好者,對機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點兒古怪。”

“謝謝。”

“不客氣,但願能找到。”

我走道靜俏俏的咖啡館,撥轉號碼盤。鈴響5遏,一個男子接起。他聲音沉靜,身後傳來NHK[①NHK:日本廣播協會羅馬字名稱的縮寫]7點新聞和嬰兒的動靜。

“想就一台彈子球機請教一下。”我報出姓名後這樣開口道。

電話另一頭沉默片刻。

“什麼樣的機型”男子問。電視音量低了下來。

“3蹼‘宇宙飛船’。”

男子沉思似的“喚”一聲。

“機身畫有行星和宇宙飛船·..…”

“我很清楚,”他打斷我的話,清了清嗓子,用儼然剛從研究生院畢業的講師般的腔調說道,“芝加哥的吉爾巴特桑斯1968年出品。以慘遭厄運而小有名氣。”

“厄運”

“怎樣,”他說,“見麵再說不好麼”

我們約定明天傍晚見。

我們交換名片後,朝女侍應要了咖啡。令我十分驚訝的是,他還真是大學講師。年紀二十過不了幾歲,而頭發巳開始變稀。身體給太陽曬黑了,甚是健壯。

“在大學教西班牙語,”他說,“往沙漠裡灑水那樣的話計。”

我欽佩地點頭。

“你的翻譯事務所不搞西班牙語”

“我搞英語,另一人搞法語,已經手忙腳亂了。”

“遺憾。”他抱著雙臂說。不過看樣子並不怎麼遺憾。他擺弄了一會領帶結。“西班牙去過”他問。

“沒有,遺憾。”我說。

咖啡端來,關於西班牙就此打住。我們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爾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後發展起來的彈子球機製造廠。”他突然開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至朝鮮戰爭之前,主要生產轟炸機的投彈裝置。以朝鮮停戰為契機,轉而開拓新的領域。彈子球機、bingo機①[ bingo機;一種室內遊戲機。盤麵有許多方格,將球投入格內,之後合計投中數字與手中牌上的數字]、自動賭博機、投幣點唱機、爆玉米花機、自動售貨機·..…即所謂和平產業。首台彈子球機是1952年完成的。不賴,結結實實,價格也便宜,但缺乏娛樂性。借用《彈子球》雜誌上的評語,就是‘如蘇聯陸軍女兵部隊官配%e4%b9%b3罩般的彈子球機’。當然,作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國家出口。那些國家沒有專業技術人員。所以較之機械性能複雜的,還是少有故障結實耐用的受歡迎。”

-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喝水時間裡,他們沉默不語。看樣子,他為沒有幻燈用的幕布和長教鞭而感到十分遺憾。

“問題是——如您所知——美國,也就是世界上的彈子球產業處於由四家企業壟斷的狀態。戈德裡布、巴厘、芝加哥製幣、威利阿姆斯,也就是所謂四巨頭吧。而這時吉爾巴特突然衝殺進來。激戰持續了大約五年。在1957年,吉爾巴特撤退不再搞彈子球。”

“撤退”

他點頭喝了口似乎並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敗下陣來。當然,公司本身是賺了一把,通過向中南美出口賺的。所以撤退,是因為不想讓傷口開得太大……總之,製造彈子球機需要極其複雜的專利技術,需要許多名經驗豐富的專業技術人員,需要統領他們的策劃者,需要覆蓋全國的營銷網。還需要貯存常備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點的彈子球機出故障時都能在5小時內趕去排除的維修工。遺憾的是,新加盟的吉爾巴持公司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他們含淚撤軍,其後大約7年時間裡繼續製造自動售貨機和克萊斯勒汽車的自動雨刷。但他們根本沒有對彈子球死心。”

說到這裡,他緘口打住,從上衣袋取出香煙,在桌麵上磕齊,用打火機點燃。

“是沒有死心,他們有他們的自尊。這回在秘密工廠研製。他們把四巨頭的退休人員悄悄拉來成立了課題組,給予巨額研究經費,並下達這樣一道命令:5年內造出不次於四巨頭任何產品的彈子球機: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麵也有效利用了這5年的時間。他們利用其他產品,建立了從溫哥華到WAIKIKI的完整的營銷網。至此一切準備就緒。

“卷土重來的第一台機按計劃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從皮包取出剪貼夾,打開遞給我。上麵有大約從雜誌上剪下於“巨浪”整機圖,有球區圖,有外觀設計圖,甚至指令卡都貼了去。

“這台機的確彆具一格,史無前例的妙筆無所不在。僅以連環模式為例,‘巨浪’采用的模式來自其獨有技術。這台機受到了歡迎。”

‘當然,吉爾巴特公司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絕對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製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結實。四巨頭的使用年限大約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機性的淡化,而以技巧為主。……那以後,吉爾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產幾種名機。‘東方快車’、‘空中導航’、‘恍惚美洲’……無不受到愛好者的高度評價。‘宇宙飛船’成了他們的最後機型。”

“宇宙飛船’同前四種大異其趣。前四種以追求新奇為能事,而‘宇宙飛船’極其正統而簡便。采用的無一不是四巨頭已經采用的機關。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極具挑戰性的機型。確有這個自信。

他像給學生講課似的娓娓而談。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煙。

“‘宇宙飛船’的確匪夷所思,乍看並無優勢可言。可是操作起采卻有與眾不同之處。球經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麼與其他機不同。而那個什麼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於為什麼卻無由得知。……我所以說‘宇宙飛船’慘道厄運,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沒有為人們所理解,及至人們終於理解了又為時已晚;二是公司倒閉了。製作得太用心了。吉爾巴特公司被多元大型聯合企業兼並了。總部說不需要彈子球部門,如此而已。‘宇宙飛船’一共生產了一乾五百餘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機。美國的‘宇宙飛船”收藏家交易價已達兩千美元,但估計從未成交。”

“為什麼”

“因為無人%e8%84%b1手。誰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議的機型。”

說罷,他習慣性地朗一限手表,吸煙。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進口了幾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