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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躍龍門記 阿堵 4292 字 3個月前

了身孕。

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憲侯都需要在臨行前見女兒一麵。

他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拖到再也不能往後拖,終於孤身往太子府而去。

正當國喪,太子府內外一片素白。天色已近黃昏,因白絹反光,四麵仍看得清楚。

太子妃請憲侯內室相見,獨孤銑略頓了頓腳步。旋即想到,太子妃在家中養胎,怕是不能輕動。

這太子府後院內宅他其實熟得很。下意識看了看侍衛們的裝備和位置,暗中點下頭。逐步往裡走,下人越來越少。等走到正房廊下,隻有原侯府陪侍過來的兩個婢女守在門口,恭敬見禮,請侯爺入內。獨孤銑邁進門,繼續往裡走,這才發現,室內裡外幾重,竟是一個閒人也無。

眼前所見,未免太不尋常。他不由得加快速度,幾步邁入最後一道門,繞過屏風,看見女兒站在當中,抬頭迎向自己。

“爹爹。女兒正在恭候爹爹,隻怕爹爹不來了。”

獨孤縈特意臨時換下寬大的麻布孝服,穿了件顯腰身的素色衣衫。小腹凸起,一覽無餘。即便獨孤銑沒有太多切身經驗,也知道這絕不是一個月身孕該有的模樣。

連參見禮節都忘了,驚問:“縈兒!你這是……?!”

獨孤縈扶著床榻柱子慢慢往下跪:“爹爹,女兒不孝,今日向爹爹坦白,腹中胎兒,並非太子殿下骨肉。”

“你、你說什麼?!”獨孤銑覺得一定是這些天過於忙碌辛苦,以致出現了幻聽。手撐在屏風上,又問一遍,“縈兒,你適才……說了什麼?”

獨孤縈語速放得更慢,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吐出來:“女兒說的是,腹中胎兒,並非太子殿下骨肉。殿下悲天憫人,以非常之法,收留女兒在此……”

“哢嚓!”獨孤銑手掌按住的地方,雲石雕嵌的屏風鏡心忽然裂開,瞬間碎成大小無數塊,劈裡啪啦往下掉。

“爹爹!”獨孤縈驚呼一聲。

獨孤銑刹那驚醒,飛速拽起地上毛氈,將碎石接住,以免驚動外圍侍衛。

他深吸幾口氣,看著女兒,慢慢道:“你先起來。”

待獨孤縈起身在榻上坐穩,才沉聲開口:“究竟怎麼回事?你既要坦白,便坦白到底罷,不得再有絲毫隱瞞。”

獨孤縈本沒打算繼續瞞他,當下從一年半前偶遇皇太孫宋洛說起,源源本本,細細道來。獨孤銑偶爾發問,也一一作答。說到打胎未遂,差點一屍兩命,憲侯下意識撿起塊石頭,捏得粉碎。說到脅迫未遂,與六皇子交易破裂,捏碎了第二塊石頭。說到李易傳話,雙方締結同盟,捏碎了第三塊石頭。等說到孕期作假,以安皇帝之心,後頭還預備瞞天過海,繼續作假,把皇曾孫充作皇太孫,獨孤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捏石頭了。

抖著手指向自己女兒:“你、你們……”

獨孤縈坦然道:“我答應了殿下,陛下駕崩之前,決不泄露此事。初三日聞得噩耗,我無法出門,傳訊不便,故而一直在等候爹爹。女兒隻擔心……爹爹傷懷之下,不願登門,就此遠走東南。若當真如此……”

獨孤銑再沒有耐心在此浪費,霍然轉身,大步離開。

這時已過三更。他在京城禦道上策馬狂奔,初冬天氣,夜風凜冽,心裡憋著的那股火卻熊熊而起,整個人都似要燃燒起來。

今日大殮,城中戒備森嚴。很快就有巡城的戍衛軍官兵追趕攔截夜行之人。獨孤銑勒馬停步,夜色中有如修羅當道。不等他亮出腰牌,那領頭的軍官已然認出憲侯麵貌,立刻敬禮放行。

獨孤銑一口氣奔到宮門外。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衝動,當此非常時期,憲侯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發事端。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馬上見到他,會不會直接被心中業火燒成灰燼。

魏觀聽下屬來報,憲侯半夜入宮,慌忙出去查看。

“我要見殿下。”

魏觀為難:“殿下子時過了才從西宮出來。除非是緊急軍情,否則都明日再說罷。”

獨孤銑道:“比軍情更緊急。有勞奕侯幫我問問。若殿下說不見,我就在此等到淩晨。”

魏觀拿他沒法,一邊嘟囔,一邊進去傳話。過一會兒再出來,道:“殿下竟然還沒睡,反正你來了,好好勸勸罷。”

太子依舊睡在寢宮暖閣裡。值夜的內侍將憲侯送到門口便止步。

獨孤銑定了定神,才抬%e8%85%bf走進去。說也奇怪,一進這道門,那火燒火燎如沸漿滾水般鼓蕩的心緒,忽然就平靜下來。

宋微正盤%e8%85%bf坐在床上,身邊亂七八糟,鋪了滿床的黃綾奏折。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道:“你來做什麼?”

獨孤銑望著他。燭光中臉色蒼白若紙,眉眼明晰如墨線勾勒。

霎時什麼都想不起來,隻問:“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還有幾個時辰就登基了,緊張。瞧瞧我爹以前批的折子,找找做明君的感覺。”

獨孤銑不知該答什麼。

倒是宋微又問一遍:“你來做什麼?”

獨孤銑心想:是啊,我來做什麼?事已至此,還能做什麼?

腦子倏忽變得清明,雙膝跪倒,磕頭行了個大禮。

“殿下登基大典後,臣即刻啟程遠赴東南。臨行之前,臣唯有一個請求。”

宋微放下手裡的東西:“你說。”

“臣……懇請殿下,允臣單獨私下向殿下辭行。”

宋微心中吐槽,娘的你這會兒正乾著的是什麼?半夜闖進來不讓人睡覺,還不叫單獨私下辭行?板著臉點下頭:“成,你辭吧。”

“謝殿下。”獨孤銑站起來,欺身就到了床邊,拿起宋微的衣裳往他身上披。

宋微掙紮一下,感覺箍住自己的胳膊驀地收緊,索性不動了,看這廝到底要乾嘛。

因為登基大典須著袞冕,孝服過後再換回來,因此這時候宋微身上均屬常服。夜間寒涼,寢宮裡地龍已經燒起來了,裡外相加,也不過兩三層單衫。獨孤銑猶豫一下,時間無多,叫內侍總管臨時去取外套大氅未免麻煩。扯過床上絮得最暖和的絲被,將宋微裹住,抱起就往外走。

宋微這下可忍不住了:“喂!你個混蛋,你乾什麼?”

“我說過了,向殿下辭行。”

“辭你娘個頭!你現在要跟小爺私奔,小爺不乾了!小爺等著做皇帝呢,你個人渣算什麼……”

獨孤銑下巴抵在他頭頂,忽然喊一聲:“小隱。”

宋微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聲音戛然而止。

“小隱,彆怕。我帶你去散散心。”

懷裡的人沒說話。獨孤銑把他抱緊些,一路抱出寢宮大門,嚇得值守的內侍和門口的奕侯瞠目結%e8%88%8c。←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憲、憲侯這、這是作甚……”魏觀腦洞大開,第一反應是憲侯劫持太子造反。然而太子馬上就登基了,以憲侯權位,哪裡用得著造反?立刻又想這兩人該不會打算私奔吧,江山社稷榮華富貴都不要了。頓覺大有可能,額頭冷汗直冒,“你、你把殿下放、放下……”

宋微從獨孤銑肩頭露出半個腦袋,衝魏觀眨眨眼睛:“我睡不著,叫他帶我出去散散心。你領幾個靠譜的人跟著來罷。”

奕侯來不及阻止,憲侯已經抱著太子殿下直出寢宮大門了。趕忙點了一隊人馬,緊跟上去。

魏觀以為這兩人就在皇宮裡遛遛,過得一陣才發覺,獨孤銑竟是帶著太子徑直出了側宮門,翻身上馬,縱蹄飛奔,向城東而去。幸虧憲侯還記得控製速度,與後邊侍衛始終保持數丈安全距離。

魏觀簡直欲哭無淚。太子登基前夕,非要跟老相好出宮散心什麼的,究竟是鬨哪樣!還好跑得一陣,他就認出走的是落霞湖重明山方向。半夜三更,根本沒有人,不至於驚擾百姓,或者走漏消息。臨時派人通知巡城的戍衛軍副統領蘇方,調撥人手,沿途警戒。

獨孤銑任由他安排調遣,隻顧著將懷中人裹緊抱穩:“小隱,困的話,先睡一會兒。”

這一句恍若咒語,宋微登時就困得不行。“嗯”一聲,在清幽寒夜噠噠的馬蹄聲裡,闔眼睡了過去。

被拍醒時,馬蹄聲已經消失。他慢慢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獨孤銑如雕塑一般的下頜與%e8%83%b8膛。轉過頭,看見天邊一片濃重的深紫,天地相接處,橫著幾縷暗金色,有如燒紅的鐵線。

“這裡是……重明山頂?”

“是,重明山頂。”

宋微動了一下,想看得更清楚些。獨孤銑立刻抱著他坐直,靠在自己%e8%83%b8口。

重明山絕對海拔有限,尚不及西郊獅虎山。然而此山位於城中,是整個京城的製高點,京都勝景,儘入眼簾。大夏地勢東南低而西北高。自京都苑城以東以南,大片開闊平原。站在重明山頂向東南眺望,視野極好,可飽覽大夏最富饒最美麗的部分江山。

這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已經過去。晨光微熹中可看見剪影般的城市輪廓。河流湖泊波光閃爍,漁火街燈明滅跳躍。沉寂安靜之中,孕育著即將到來的勃勃生機。重重疊疊的亭台樓閣四方延伸,南麵一片最高大雄壯、華美瑰麗的建築,正是皇宮所在。

宋微喃喃道:“我都沒有來過這裡。”

獨孤銑原本憋了一肚子話,要等他醒來質問。然而抱著熟睡的人在山頂站一會兒,那些帶著怨念的問題,都仿佛被山風吹散了一般,變得杳無蹤跡。而那些長久以來累積的歉疚、心疼和擔憂,亦化作腳下無言的山石,沉默卻堅定。

聽宋微這麼說,於是笑了笑:“你以後會常常來。陛下過去身體好的時候,重陽節常率百官登高,秋冬之交,也常於山腳圍獵。”

宋微撇嘴:“睡個午覺都被我爹一杆子支到三年後。登高圍獵,猴年馬月去了吧。”

“不會的。登高圍獵,既是閒暇放鬆,亦是祛邪祈福,揚威崇武的大事,還能和睦君臣。隻要你想來,年年都能來,隻看如何做而已。”

宋微忍不住咧嘴。怎樣名正言順玩耍娛樂這樣高級的技巧,三位國公是一定不會教給太子殿下的。

獨孤銑接著道:“小隱,隻要你站在這裡,即便我身處東南,也一定看得見。”

低下頭,貼到宋微耳邊:“不要怕,小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到這裡來。我會一直看著你,陪著你。這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不管我在哪裡,都是守著你,護著你。你高興,我便高興;你難過,我便難過;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小隱,我答應過你的事,唯有現在……終於可以做到了。”

遠處,海麵下的太陽仿佛一個睡不醒的孩子,懶洋洋地從被子裡探出半張臉。一會兒縮回去,一會兒伸出來。終於打個哈欠,一蹦而起。霎時間金光傾瀉,整個世界由遠而近,迅速鍍上一層奪目耀眼的金紅色。待那朝暉的顏色不再刺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