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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蒼蒼的老人下車。

我停下腳步,目光被他們吸引過去。

那兩位老人看起來至少有八十歲年紀了,臉上已經長滿了皺紋和老年斑。但他們看起來很精神,麵容也很和善慈祥。其中一位已經拄起了拐杖,另一位的%e8%85%bf腳倒還利索。

年輕人問他們:“大爺爺二爺爺,我陪你們去?”

拄拐杖的老人擺了擺手:“你去找你朋友玩吧,我們就走走,到點了你來接我們。”

那年輕人聳了聳肩,鑽回駕駛座開車走了。

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朝這個公園走了過來。

我找了條長椅坐下,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這個城市裡有很多老年人,我自己也有爺爺奶奶,但我很少會去關注老年人。誰都喜歡年輕美麗、充滿朝氣的東西。可是這兩位老人,卻讓我忍不住想要觀察他們。具體是什麼吸引了我,很難說清楚。也許跟最近困擾我的題目有關——幸福。這兩位老人,你隻是看著他們說笑的樣子,就覺得他們一定很幸福。

幾分鐘後,我決定走上去向他們搭訕。

“嗨,兩位爺爺好,我們可以聊聊嗎?”我走到他們身邊跟他們打招呼。

兩人看了我一眼,沒有言語,但都衝著我微笑。我知道他們同意了。

我問道:“爺爺幾年幾歲了?”

皮膚較白的那位老人說:“八十好幾了,記不清了噻。”

拄拐杖的老人噓了他一聲:“我出生那年,剛好死了個陸建章。”

皮膚較白的那位老人隻好說:“我比他大三歲。”

“是比我老三歲。”

白老頭賞了他一個白眼,但也隻是嗔怪,並沒有生氣。

我有些發愣。我知道陸建章是民國的名人,但是民國的曆史距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陸建章是哪一年死的,我可真不知道。我又不好意思再問,隻好在心裡記下,回去再查資料。

“聽你們口音,不像武漢人。”

“我們是重慶來的。”

“來乾啥子?”我現學現賣地用四川口音跟他們對話。

“故地重遊。”

皮膚白的老人家話比較多,我的問話都是他回答我的,拄拐杖的老人不怎麼說話,在另一位老人家說話的時候,他就隻是看著他。

“你們是兄弟嗎?”我問道。我聽見剛才的年輕人叫他們大爺爺二爺爺了。

兩個老人家互相對視了一眼,都笑了。

“都一起過了一輩子了。”

“比兄弟還%e4%ba%b2。”

我又有些茫然。一起過了一輩子,這句話說得倒有點像是老夫老妻了。

我們是邊走邊交談的,兩位老人家步履都很輕健,即使是拄拐杖的那位,也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樣佝僂。

我發自內心地誇讚道:“爺爺們身體都很好。”

兩人都笑了。

“那是,當年打日本人的時候,七進七出鬼子的陣地,沒一個攔得住我。”

“還七進七出?你給小孫子講故事講糊塗了吧。”

我眼睛一亮:“你們參加過抗日戰爭?”這樣一來,我對他們的年紀就比較清楚了。那可真是兩位很厲害的老人家了。

“他的%e8%85%bf就是打鬼子的時候弄傷的。”白老頭說。

我更吃驚了:“這麼說……你們是戰友?”

“都是,兄弟,戰友……你說啥都是。”

我對曾經的那段曆史很感興趣,更加纏著他們不願意放手了。八十幾歲的老人,打過抗日,經曆過中國最黑暗最動蕩的幾十年,他們的一生,一定比我們這一代人精彩多了。於是我不停追問他們過去的事。

我跟他們聊了很久,兩位老人家真的很和善,我問他們的,他們都願意告訴我。

他們兩人一生都沒有生子,送他們過來的年輕人是白老頭哥哥的長孫。聽說六十年代的時候,因為他們家裡成分不好,所以吃了很多苦,他哥哥嫂嫂沒能熬過,留下一堆兒女去世了。他們兩個就把他哥哥的孩子都接到自己身邊養,當成%e4%ba%b2生的一樣。現在連曾孫都有了。孩子們很出息,也都很孝順。

他們兩個走過風雨飄搖的近百年,可以說是活的曆史書。我不停詢問他們過去的事,因為有很多曆史或許是我們這代人無法從書上讀到的。但他們似乎對這些話題不是很感興趣。

我問他們國共內戰的事,拄拐杖的老頭淡淡地說:“我們打完鬼子就退伍回家了,後麵的仗沒打。”

我問他們四人幫的事,那場迫害他哥哥嫂嫂死去的運動,白老頭搖搖頭:“都過去了,也沒啥。社會上總有壞人,最後扳過來了,說明還是好人多。”

而他們對談論自己子輩孫輩的話題就很有興趣,不過他們談論的最多的,竟然是對方。

“他那時候肺不好,醫生說是得了肺癆,治不好,隻能自己回家算日子,還叫我們準備棺材。你彆看他現在這樣,以前嬌氣得很,咳了點血出來就嚇得瞎寫遺書,還自己跑到幾裡外的莊稼地裡等死,說不拖累我。我跟幾個孩子找了兩天才把他找回來,弄了半天原來是吃魚刺割破了嗓子,弄出的血。”

“彆瞎說了,是我自己跑的嗎?是誰一整天笑得比哭的還難看,晚上哄我睡覺以後抱著我哭,說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嚇得我隻好逃出去。”

“他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凶,城裡小孩子見了他都要哭。後來年紀大了,臉皮鬆了,反倒有人說他長得英俊。”

“我現在%e8%85%bf腳不好了,以前背著他走山路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他自己能走,就是懶,懶了一輩子。”

“胡說八道!你就背了我一天,你走到哪,我扶到哪,我扶了你多少年你還記得?”

“我喊你扶了噻?我就是有點瘸,又不是斷了%e8%85%bf,在外頭上個廁所你還要扶我進去,彆個以為我們要做啥子!”

我聽得頻頻發笑:“你們兩位感情真好。”

白老頭擺擺手:“好啥子好。他天天就曉得惹我生氣,我不讓他做啥他就非要做啥。”

瘸老頭悠悠道:“那是你沒道理,我才不做。你講你晚上怕冷,一到冬天,每天夜裡我半夜都起來一次給你把被子蓋好。我去掀你被子了嗎?”

“我咋沒道理,是你不講道理,我講我要吃回鍋肉,你給我做麻婆豆腐。”

“那是醫生講你少吃肉。”

“回鍋肉才有好多肉?你睡覺的時候還喜歡抽我針頭,我把枕頭墊上,你把枕頭抽掉,不讓我好好睡覺。”

“你睡覺墊兩個枕頭。也是醫生講的嘛,不好睡那麼高,對頭頸不好。”

“我就喜歡睡那麼高,否則我睡不好。”

“你算了吧,你睡不好,打雷都沒聽你醒,以前枕我條胳膊就能睡,打你%e5%b1%81%e8%82%a1你都不醒。你就是犯少爺脾氣了。”

我在一旁聽得又好笑又尷尬。他們兩人說著說著,經常就忘記了我的存在。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多餘的,我不該打擾他們。

好容易等到兩位老人家喘口氣的空當,我連忙插進了一個問題:“兩位爺爺,你們覺得你們的日子過得幸福嗎?”┅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兩人都怔了一下,然後又一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好像他們以前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他們的生活狀態,可是現在他們知道了。

“平時子孫會不聽話嗎?有沒有不講理的鄰居跟你們吵架呢?”不是我想挑撥離間,我也知道這樣的問題問得不厚道,但我真的很好奇,每個人對於生活都有那麼多的不滿,難道他們沒有嗎?

兩人對視了一眼,互相問道:“有嗎?”“有吧,上個禮拜……”“那還好吧,不算啥。”“那就沒了。”

我再次不厚道地提問:“你們對生活就那麼滿意?跟你們聊了那麼久,壞事都是一句話帶過了,為什麼不多說說呢?”

白老頭笑了笑:“不是不想說,是沒啥好說的。年紀大了,過了的事,就記不大清楚。”

瘸老頭說:“他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我記得很清楚。記得是記得,不過覺得沒啥,也沒啥好說的。”

我驚訝道:“沒啥好說的?”

瘸老頭說:“他在我身邊,我們有啥困難,捱過去了就都覺得是小事。”

白老頭哼了一聲。他往下壓嘴角,似乎不想令自己看起來太高興,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有點過分了。當彆人幸福的時候,我應該在一旁祝福才對,可他們看起來太美好太幸福了,我卻忍不住想要挖出一些陰暗的東西來。我把我朋友那個動搖了我的問題拋出來問他們。人不患不富,而患不勻,我們他們是怎麼看待的這個問題的。

瘸老頭問我:“小夥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道:“二十七了。”

瘸老頭笑笑:“我二十七的時候,被人誤會是漢奸,那石頭砸破我的頭,還朝我身上吐口水。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彆說看電視,打電腦,連活下去都很難。但我覺得很好。你們這代人日子越過越好啦,但是讓我經曆過那些,我也覺得好。”

我情不自禁地問道:“為什麼?”

瘸老頭說:“你剛才說幸福。因為我經曆過不幸,所以我曉得啥是幸福。”

白老頭在一旁點頭:“我家以前很有錢,家裡最有錢的時候,是我最討厭國家社會的時候。”

我笑道:“那就是越窮越苦,越知道什麼是幸福了?”

“不是的。”白老頭一本正經地搖頭:“不是有錢不好,誰不想有錢呢。我隻是說,你說的那些東西不隻是靠錢去衡量的,也不是靠任何一個簡單的東西就能衡量定義。人經曆點挫折,我覺得很好,因為熬過挫折以後,就一定會變得更好。”

我一下愣住了。他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就像我寫故事一樣,危機過後,必然會迎來一次升華。隻是有很多人陷在危機中的時候看不到未來,放棄了繼續前行,最終一輩子都沒能走到升華。

和兩位老人家交談之後,我突然很有衝突寫他們的故事。我想如果寫下來,那將是個讓我自己受益良多的故事。

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跟我告彆,繼續前行,去看看更多他們曾經到過卻已經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站在後麵,目送他們離去。

我看見瘸老頭默默牽起了白老頭的手,白老頭似乎埋怨了他幾句,卻緊抓著他的手不放。

我的視線不知怎麼突然有些模糊了。

如果我當真為他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