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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查看。

可數米之外,那條珠白水粉的魚尾不斷扯動著眼角餘光。

熱氣徐徐上湧,將思緒熏蒸得曖昧模糊。

阮語全身心地信賴、依戀著顧修寒……在親情的層麵。

與心思幽微複雜的人類不同,人魚一族能讀取彼此腦電信號,思維透明,是一種純潔赤誠的生靈,極易向人交托出信任。

若是遇到居心不良的養育者,對其悉心照料,耐心哄誘……不難將其異化為承載齷齪欲望的容器。

顧修寒曾經見過某軍部高官家中豢養的一位羽族。

這種背生雙翼的類人型智慧生物與人魚一族的遭遇類似,家園被毀,幸存者稀少,他們擁有與智人相近的智商與腦容量。

那是一條姿容穠麗的雄性羽族,羽翼潔白如雪,片片浮動著朦朧輝光,為飛翔而生的輕盈身體綴飾著大量俗豔沉重的珠玉金石,他對那位養育了他的軍部高官千依百順,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喜悅與滿足。

事實上,他是自由的。

多年前議會推行的一係列智慧生物權益增補法案確保了這些現存人口稀少的星際流民享有身為帝國公民的一切權利。

那位羽族當然可以離開。

奈何真正的囚籠是認知與情感。

因愛與被愛的幻覺,他甘願畫地為牢,淪為供人褻弄的寵物。

他的世界縮小得隻剩下一個鏤金砌玉的巨大造景籠。

何其自私的養育者。

不知不覺,顧修寒視線的落點再次從光屏偏移到阮語身上。

正在步入成熟期的人魚,坦然地向信任之人展露出身體,細韌腰線後是一段飽滿鼓翹的圓弧,線條豐潤的魚尾,淺淺陷入厚膩軟毯中,鱗片折射出珍珠般絢爛的淡彩。

如此美麗懵懂,確實易於勾起人性幽暗處的貪婪與惡念。

不知想到了什麼,顧修寒驀地收回視線。

鼓膜中激蕩著失衡的心跳。

顧修寒收回視線的下一秒,阮語自以為隱蔽地從書頁上沿偷瞄過去,將精神網的全部能量集中在顧修寒身上,暗中觀察他的精神體。

就在片刻前,顧修寒淡金色的精神體倏然變成了象征亢奮或狂躁的熾白色。

幾米開外,顧修寒立在光屏前,身形悍利筆挺,不動如山,雙眸直勾勾地盯住光屏上的能量傳輸管道結構示意圖。

阮語又瞥了一眼顧修寒熾白的精神體,以確認自己沒看錯。

隨即,再次瞄向顧修寒麵前的光屏。

顧修寒像是沒注意到阮語的觀察,神情專注無比,時而將光屏上的能量傳輸管道放大、縮小、3D旋轉,時而凝眸沉思,仿佛這截管道他怎麼看都看不夠。

“……”

阮語一臉懵,不敢出聲,緩慢地縮回書頁後。

第4章

首都中心區上空的厚重陰雲已積蓄了兩日,終於如吸飽水的海綿被人擰了一把,落起大雨。

空氣濕度驟增,右臂關節處傳來的細微滯澀感提醒著顧修寒他已經有段日子沒保養機械臂了。

越精密的機械越需要繁瑣的養護,而且有些步驟需要人工操作。因為難以忍受外人近身,這項本該由機械技師完成的工作有將近一半時間是顧修寒親力親為的。

養護工具在桌麵一字排開,顧修寒解開襯衫上數三枚扣子,從袖筒中抽出右臂。

在他大臂上方,距肩膀約五公分處的一圈皮膚殘存著噴濺形態的暗紅疤痕,像是曾經整條浸泡入強酸中。

疤痕下方接續著一條主體呈鋼藍色的合金手臂,神經接駁處血肉與機械早已渾融一體,一圈淡黃光環提示目前機械養護等級為C+,存在電子元件接觸不良等一係列問題。

顧修寒切斷神經傳感,正要開工,地下維修間的門忽然開了。

阮語探出半個腦袋,銀發被走廊燈光映得絨絨的,大眼睛甫一對上顧修寒冰涼的黑眼瞳,尾鰭便嗖嗖搖出破風聲,像隻挨間屋子搜索飼養員蹤跡的白色奶狗。

顧修寒沉默。

這條小尾巴算是徹底甩不掉了。

“修寒哥。”阮語從門後繞出來,懷裡抱的不是那卷小毯子,而是一盒工具,“我感覺你的機械臂該維護了……”

這幾天魚尾巴疼得越來越頻繁了,顧修寒給他按摩時,他察覺到機械臂有很細微的滯澀感。

阮語話沒說完,視線掃到顧修寒麵前擺開的工具,因著這份默契,得意得尾巴一翹,操縱代步車開進來。

顧修寒薄唇抿成一線,冷淡道:“不用你。”

他的襯衫將褪未褪,此時正%e8%a3%b8露出右側肩頸與前%e8%83%b8的大片淡麥色皮膚。自血與火中千錘百煉出的身軀剛強如鐵,肌肉塊壘起伏,光影錯落宛如雕塑,頸側一根青筋原因不明地微微彈動著。

這個樣子,不方便。

顧修寒正要穿好襯衫,阮語卻已湊近,一把捉住他空蕩蕩的右側袖筒,孩子氣地打了個死結,不讓他把胳膊穿進去。

“……”

顧修寒麵無表情地偏過臉,瞥了阮語一眼。

阮語再反應慢半拍也能察覺到顧修寒是想避嫌,上回說沒瞪他,這回再怎麼辯解也是瞪他了。阮語猶猶豫豫著,小聲解釋加反問道:“你自己維護,就得用左手,比我弄得慢多了……你有什麼怕看的,我不是也長這樣嗎?”

也長這樣?

這句話,像是給了顧修寒掃視阮語身體的許可,他的眸光蜻蜓點水式從阮語白嫩如蚌肉的腰腹掠過。

很細。

細韌得令人生出一種能用手掌握住的錯覺,清瘦,沒有多餘的肉,卻莫名讓人覺得軟。

顧修寒搭在桌沿的左手手掌向內彎起一個難以察覺的角度,像是淺淺虛握了一把空氣,也像無意識的小動作,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阮語和他……顯然是長得不太一樣。

但具體哪裡不一樣,卻又難以言述。

說出來就像性騷擾。

顧修寒按捺住腹中湧動的熱流,在腦內拆分機甲以轉移注意力,目視前方,不吭聲了。

而在阮語的感知中,這短短一分多鐘裡,顧修寒的精神體先由沉鬱的黯藍轉至不安的淺紅,又疾速升溫成熾白,最終倏然下跌回黯藍。

“……”

阮語困惑地微微擰起眉頭,收回精神能量,挑揀工具的手頓了頓。

阮語不是沒見過彆人情緒波動幅度大,但大多是性子跳脫或敏[gǎn]情緒化的人才會這樣。顧修寒向來沉穩冷肅,自持得像台機器,除非是精神力爆發或瀕臨爆發,否則他的精神體絕不會這樣毫無邏輯地、發瘋般上下亂躥。

修寒哥的精神狀態是真的不太穩定……

可能時差綜合症還沒好。

這幾天一直盯著顧修寒吃藥的阮語抿了抿唇,揪下一塊醫用棉,噴了點機械專用消毒水,給顧修寒右臂的外殼除塵。

也可能是在艱苦閉塞缺乏日照的邊境星待太久,心理出了問題而不自知。

還是得注意觀察。

阮語一邊琢磨,一邊小心翼翼地卸下機械臂的合金外殼,進行內部清潔。

這項工作阮語從小到大做過太多遍了,顧修寒每種型號機械臂的結構圖他都存在腦子裡,清晰若刻,熟練得哪怕閉著眼睛都能找準其內部發絲般粗細的導線。

可就算再熟練,阮語每次維護時也都像第一次一樣小心謹慎。

因為太專注,阮語的嘴巴緊閉著,兩瓣唇薄但不失肉感,軟嫩紅潤,遇到不容易清潔的精細處,就犯難地抿住,微微變了形……◇思◇兔◇在◇線◇閱◇讀◇

顧修寒斂回眸光,熬刑般重重籲出一口氣。

這一聲,落在阮語耳中,就被解讀成了顧修寒因肢體殘缺發出的遺憾歎息。

這下阮語不止嘴唇紅,眼圈也緩緩漫上了一抹紅。

顧修寒再次不經意般將視線掃去時,就看見阮語睫毛一綹綹地黏著,默不作聲,來不及凝實便摔破的淚水晶體在魚尾上晃出一片碎光。

因為怕眼淚掉進機械臂裡,身體還彆扭地後仰著,可憐又可愛。

“去擦擦。”顧修寒一下就明白過來,心頭頓時軟得不能再軟,儘量放輕嗓音,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阮語聽話地抽了幾張紙,臉蛋擦是擦乾淨了,可仍然愁雲密布。

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將心比心,彆說少一條胳膊,阮語覺得就算隻是少一片魚鰭自己都會很在意的。

%e8%83%b8口悶痛,像肺腑間有個極酸的凝塊被淚水泡化了,哭過一遭,卻酸楚更甚。

心酸,心疼……阮語很小的時候就切身品嘗過這些複雜的滋味了。

那是他第一次弄明白顧修寒為什麼要換上一條硬邦邦又不好看的金屬胳膊。

是因為真胳膊不能用了。

被那種像大蟲子的怪物弄壞了。

但是新的機器胳膊也很好用,力氣比以前還大呢……

——沈婧雅不想哄騙阮語,在麵對阮語的刨根問底時,儘量用簡單易懂的語句向他解釋了一番。

豈料當時才兩歲大的小阮語怔怔地望著沈婧雅,發了會兒愣,隨即忽然抱著顧修寒的機械臂嚎啕大哭起來,哭得直打嗝,氣都喘不勻,淚珠劈裡啪啦碎得滿地。哭著哭著,小魚崽把自己哭乾巴了,就撒開機械臂,捧著水壺咕咚咚灌飽了,再回來哭。

麵對這麼個哭包子,少年顧修寒隻會冷著臉乾瞪眼,幸好有沈婧雅在。

她使儘渾身解數把阮語哄得冷靜下來些,告訴阮語哥哥受傷不是他的錯,又問他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已經學會了不少帝國語詞彙的阮語指著沈婧雅的心窩,抽噎道:“姨姨這裡,疼疼的。”

身為母親,無論事情已過去多久,隻要想起孩子曾承受過那樣慘烈的傷害,沈婧雅的內心就會掀起滔天巨浪。

那份心痛與遺憾太過強烈,被阮語捕捉到了。

“阮阮這裡……”接著,阮語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按住自己心窩,臉蛋一皺,又難過得淌起淚來,“也疼疼的。”

他無法不為顧修寒而疼。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那些猙獰惡心的怪物自天外而來,侵占了他們的海洋。

受到體型與戰力的全方位碾壓,人魚一族在異種麵前渺小如螻蟻,全無反抗之力。

天青色的海水不再溫柔,波浪中彌漫著一團團使鰓部刺痛難忍的腐蝕性膿液,王族護衛們泛白腫脹的殘肢漂浮在海麵上方。

護衛們與一頭中型異種同歸於儘了,在臨死前,他們將幼小的王子塞進一叢斑斕茂密的珊瑚林,隻求他能憑借遮蔽多活幾天。

乖得要命的人魚幼崽,嚴格遵守護衛長臨死前的叮囑,咬牙扼製住尋覓親族的本能,抱住短胖魚尾蜷成一小團,將翻湧漫卷的鰭紗牢牢收攏,讓身體深陷在珊瑚林中。他已經餓了好幾天,餓得發慌,卻聽話地不遊到外麵覓食,隻用發白的口唇小股吞咽海水,通過浮遊生物攝取一丁點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