銬走歸案。

水汽從敞開的車門撲進車裡,穆南枝撈起一塊抹布,擦了擦麵前的儀表盤,她望著姍姍來遲的其他警員,不知在跟誰說:“這次多虧你們了。”

空蕩蕩的浮空車裡先後響起兩聲“不用謝”,第一聲空洞機械,像AI一般沒有感情起伏,第二聲卻能聽得出,是個小姑娘的音色。

小姑娘語氣遺憾地說:“可惜渺渺姐不在,要是她看到小玉已經獲救,還搖身一變成了有編製的警車,能和你一起抓壞人,一定會很高興。”

“小玉抓壞人。”空洞機械的AI音跟著重複,“江希姐姐也抓壞人,南枝姐姐也抓壞人。”

穆南枝笑了下:“你們都很棒。希希,那些數據你都備份了嗎?”

“第一時間備份了。”小姑娘有些不解,“但我們備份臨床醫療數據做什麼?”

“或許徐渺會有用。”穆南枝看了看時間,“再過兩天,她應該就到春雨市了,希希,我們得做好準備,幫她脫身。”

“明白。”小姑娘毫不猶豫說。徐渺是他們所有人的希望,容不得半點閃失,徐渺的事情,就是最重要的事。

徐渺正在閱讀列車駕駛手冊。

大地在震動,連帶著列車也時不時顛簸。乘客們陸續從美夢中驚醒,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地震了嗎?”

“不知道啊。”

“不會出事吧?”

“放心,我坐這趟車少說有五六回了,從來沒出過事。”

列車長擦著汗,小心奉承:“徐小姐,已經按照您的要求對周圍五公裡進行了生命體征檢測,確實沒有發現可疑生物,就為了三四級的小地震,啟用列車防護網,是不是浪費了一點?”

除了固定在鐵軌上、常年打開的防護罩,列車本身也有防禦係統,隻是通常不會開啟,除非遭遇重大災情。

要知道,開一次防護網的價錢,足夠買下一車人的命了。

即便徐大小姐的命貴些,也不值得如此小題大做吧。

徐渺側頭看他,正要說話,列車突然被顛簸的大地拋了起來。這一刻陸地不再像陸地,卻好似波濤洶湧的大海,巨龍一般的列車在海浪麵前,如同螞蟻一般渺小。

尖叫聲貫穿了整列車廂。

列車長猝不及防,腳下站不穩當,驚恐莫名地朝著弧形操作台滾了過去。滾到一半,肩頭一沉,被一股大力驟然拎起。

他狼狽抬頭,正對上徐渺俯下的銳利視線。

“打開廣播,召集乘務員,安撫乘客。”

徐渺如履平地一般把他提到話筒前,按著他發抖的肩膀,沉聲命令道。

第90章 荒野

警示燈亮起, 列車內的融融暖光已經變成不詳的血紅。

列車長發緊的聲音在車廂四處響起:“請所有乘務員來駕駛室集合,請各位乘客回到座位,我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現在正在排除故障,請大家不要慌張, 抓好附近堅固物體,保護好頭部和頸部, 保持安靜, 謝謝合作。”

“再重複一遍,請所有乘務員來駕駛室集合……”

“嘭——”

一聲巨響打斷了列車長的廣播!幾節車廂轟然落地,幸運的是沒有出軌,磕磕絆絆摔回軌道上繼續行駛。乘客們滾作一團, 捂住腦袋, 抱緊孩子。水杯摔碎在地板上, 晶瑩的碎片反射出一張張倉惶無措的慘淡麵孔。

尖叫聲塞滿了車廂。

混亂中沒有人去聽廣播說了什麼, 所有乘客崩潰地哭嚎喊叫,列車長隻能不斷重複鎮定人心的話語,直到劇烈的顛簸趨於平靜。

最後一次震顫後,列車恢複了平穩前進。

仿佛真的像他說的一樣,大家隻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乘務員們大鬆一口氣,緩了緩劇烈的心跳,遵循指示地往駕駛室走去, 路上不斷被乘客攔住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當然不知道,隻能用統一微笑回複。

這樣的微笑在他們到達駕駛室後破裂了。

列車長講述的故事猶如天方夜譚, 沒有人願意相信。

“大山一樣的變異生物?”一名乘務員眉頭緊皺, “變異生物確實可怕, 但可怕到這個地步的,從來沒有聽說過。”

另外一人搖頭:“即便是真的,有防護罩,它就拿我們沒辦法。”

“應該是地震吧。”這是得到廣泛支持的合理猜測,“隻有地震才能搞出這麼大動靜。”

正討論時,雨水嘩嘩斜淌的車窗突然映上一隻蒼白的手,這隻手骨節分明,蒼勁有力,一個用力“鏘”一聲推開窗玻璃。嗚咽的風聲驟然響起,一道披著雨衣、漆黑修長的身影從車頂翻進車裡。

暴風雨在她背後怒吼,狂風把她衣擺吹得獵獵作響,她反手拉下兜帽,露出冷白的麵容,頸窩裡冒出一雙綠得發亮的眼眸,仔細一看竟然是隻黑貓。

猶如幽靈一般突然出現的少女令乘務員們麵麵相覷,不自覺閉上嘴巴,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車廂內安靜得可怕,隻能聽到他們忐忑不安的粗重呼吸。紅色警示燈照出飄進車內的雨絲,雨粒被風裹挾打著旋兒撲到臉上,把他們從身到心都澆了個涼透。

“徐小姐,”列車長顧不上向這些乘務員解釋具體情況,三分鐘前生命檢測儀突然一聲接一聲響個不停,毫無疑問地為徐渺的判斷提供了證據,這絕非人力能夠做到的驚天動靜,源頭竟然真是頭變異生物,他咽了口唾液,乾巴巴地求問,“它走了嗎?”

在列車長從期盼變為祈求的目光中,徐渺沉默著搖了搖頭,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很快聚起一小灘晃動的水窪。她沒有管,抬起腕間濕漉漉的終端,把剛才在車頂拍到的景象播放給列車長為首的乘務組看。

無邊夜色下,黑山黑水完全融為一體,失去了本應分明的界限,天地混沌成初生的模樣,天連著地,地連著天。

一座山巒在這片混沌中手舞足蹈,疾風暴雨是它的甘霖,電閃雷鳴是它的伴奏,偶爾有雪亮的閃電刺破天空,人類才得以窺見它的全貌。

巍峨的身軀上長滿草木,行動間時不時有座狼大小的共生體跳蚤一般抖落,摔在泥地裡不知生死。葳蕤的雜草叢中,一道縫隙緩慢開合,渾濁的暗光若隱若現。四根足以擎天的柱子從地底長出,山巒也進一步隆起,向天空靠近。

不,這不是山巒。

列車長、乘務員們神色凝固。

這是一頭身軀龐大的獨眼象龜,它不知活了多少歲月,已經與這片大地融為一體。

曠野被它踩在腳下,星辰與它作伴,夜幕是它的披肩。在它麵前列車就像玩具,人類僅僅是螞蟻。

它對新玩具很感興趣,在列車前方不緊不慢地倒退著行走,當它歡喜地蹦跳時,大地被震動,列車便也隨之顛簸。

“地震”隻不過是它一跺腳的餘韻。

有人被恐懼攫住心神,張嘴要尖叫,被旁邊人眼疾手快捂住。

不要驚擾它!

不要被它發現!

儘管列車的引擎聲響完全能蓋過寥寥幾個人類的叫聲,這一舉動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但神經霎時繃緊的乘務員們已經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們控製不住地戰栗,像被獅子盯上的羊群,本能地想要轉身逃走,生不出一絲反抗的力氣。

“不能調頭。”列車長牙齒打顫,卻咬緊牙關,擠出這句話,“它的注意力在我們身上,保持現狀才是最優選,調頭無疑會給它新遊戲的暗示,可能它沒有惡意,但我們誰能承受它的興致?”

“那怎麼辦?”

“難道隻能等它自己離開,什麼都不能做?”

“就算一直維持現狀,它也有可能耗儘耐心攻擊我們吧。”∞思∞兔∞在∞線∞閱∞讀∞

令人不安的揣測愈演愈烈,車廂內響起了輕輕的啜泣聲,列車長同樣沒了主意,求助地望向徐渺。這位本應養尊處優的嬌貴大小姐,卻沒有被愁雲般的絕望氛圍影響到分毫。

她將列車防禦係統內的、南家仆人們隨身攜帶的武器清單整合,把情緒穩定、具有一定作戰能力的人員編成一支臨時小隊。

“車裡的物資我已經清點過,我們可以用照明彈把它引走。剛剛在外麵,我已經偵察過周圍的環境,選定了發射照明彈的地點。”要不是這頭怪物的體型實在過於龐大,徐渺不會製定如此保守的計劃,這種肉眼可見的威脅,不想辦法除掉怎麼能安心?

然而這對其他人來說,已經足夠大膽。

被一頭堪比山巒的怪物攔住前路,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遠遠避開,而是要主動迎上去?

那是人力可以匹敵的嗎?

那分明已經是神明的偉力,凡人隻能卑怯地等待命運的宣判。

許多人全身發軟六神無主,徐渺也並不勉強他們。她隻是承諾,願意跟她出去的人,她都會負責到底。

她會站在最前方,如果她倒下了,他們不需要救她,各自逃命去吧。

沒有人反駁徐渺,親眼目睹那頭怪物的體型,親身經曆了它一跺腳就是一場地動山搖,誰也沒覺得這趟任務能活著回來。

明知十死無生,卻還是有人自願前往。

就在車裡等著,什麼都不做?誰都知道變異生物的殘暴,這頭怪物發狂暴走是遲早的事,一旦它要掀桌子,列車脫軌翻車,車廂就是個合金墳墓,到時真的不會因為沒有抗爭過而後悔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一切隻是他們杞人憂天,怪物玩膩了就會自動退走,那他們龜縮在這裡,連出門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豈不是更可悲嗎?

徐渺已經孤身一人為他們探過路。

他們的命不比徐渺貴。

報名的乘務員們、南家仆人們安靜穿好單兵護甲,配備合適的作戰武器,舉目望向徐渺。

他們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恐懼,聲音卻奇異的平靜。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準備好了。”

徐渺把頭一點,轉身再次拉開窗戶。

風雨迎麵,她重新戴上兜帽,冷白的手扣住窗沿。

黑貓縮回她的雨衣,耳朵機敏地立起,隻露出一點耳朵尖。

列車長被留下控製局麵,他望著徐渺等人的後背,剛一伸手要說些什麼,“地震”再次出現了,列車再次被高高拋起。

這一次他們沒有那麼好運,車頭衝出了軌道,插.入了被大雨澆灌鬆軟的泥地,列車長拚命操作,五六節車廂依然傾斜著偏離軌道。

不幸中的萬幸,徐渺早已提醒他減速,車廂沒有翻倒,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擠壓聲響中,插在泥地中停下了。

暈頭轉向爬起身的眾人驚魂未定,前方正和列車“遊戲”的怪物卻已經疑惑轉頭,它抬起腳,似乎要過來察看新玩具的情況,怎麼突然不動了?

知情的乘務員們登時魂飛魄散,不知情的乘客們卻也看到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條條黑影,那是獨眼象龜身上跳蚤般的共生體,落在人類眼中卻已經是一頭頭可怕的怪物。

列車長好不容易穩定的乘客情緒再次被引爆了,大家捂緊嘴巴卻仍然無法壓住喉嚨口溢出的尖叫,列車脫了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