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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205 字 3個月前

所有人都隻能看著他譫妄的狂舞、昏熱的豪賭。

每一次帝位傳承,都要再來一次這樣的賭博,連著擲出好點數的幾率有多小?擲壞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終於可以理解文皇帝等人為什麼崇佛了,其實他們心裡多數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誰會相信真有什麼天命,什麼江山萬年,誰真的在為後代考慮。誰都是得過且過,拆東牆補西牆,靠著運氣掙紮過活,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有什麼大氣魄,真為天下帶來盛世,隻是偶然有兩個幸運兒,有那份天資和運氣,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過上一星半點罷了。什麼真命天子,什麼絕地天通、天人感應,說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臉上塗脂抹粉。除了開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餘下那幾位皇帝,不是因為他們厲害,他們配得上那個位置才成為皇帝,說穿了……不過運氣好而已。蠢材也不會因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測起來,一舉一動就值得深思、分析,就變得大有道理,永遠正義……多數情況下,蠢材做了皇帝,也隻會變得更蠢,更惹人厭,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過隻有忍而已。

忍吧,尋歡作樂吧,彆去想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了,天那麼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這些多累?不如飲酒簪花,片晌貪歡,還能博個風流美譽。

不過徐循自知自己並不是這樣的性子,即使這想法帶來的隻有痛苦,她也不斷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敗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著三大營和他一道持續敗給也先呢?雖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這樣發酵下去,又真的沒有人有這個勇氣出麵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個亡國之君,又該怎麼辦?

大臣且不論,按規矩,後宮不得乾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個亡國之君,她們也隻能就這樣看著他一步步將國亡了,運氣好些,國家沒覆滅便死了,運氣不好的,國家覆滅那一刻,按照世間人對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國,沒準還能博得後世幾聲不痛不癢的貞烈稱許。

打從入宮開始,到死為止,不論國家興盛還是衰亡,不論君主長命還是短壽,似乎唯一一條開心的路,便是受寵幾年,早於君王死了,這般短暫的一生,才算是沒受過苦楚。如若不然,餘下每一條路的結果,都是如此慘痛無味,傳說中的富貴與權勢,君王的寵愛和%e4%ba%b2族的尊榮,就像是吊在磨盤上的誘餌,看著多美啊,仿佛如此,已是對妃嬪們被生生壓榨研磨的過程足夠的報償。一批榨乾淨了,還有另一批排隊在外頭等著呢……太後和她,看似是逃%e8%84%b1了,可又何曾逃%e8%84%b1過?磨盤始終還在絞呢,隻是動作慢了幾分而已。本來規矩就是如此,又有誰能改變?

這規矩……還真是無恥啊,不過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來就是皇帝定的麼,當然是怎麼對皇帝有利,就怎麼來了。更過分的是,即使明知其無恥之處,可除了隨波逐流以外,還有什麼力量去改變這一切呢?

這一輩子也隻能這樣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麼樣,就算是在當年章皇帝期間,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榮寵不衰,左右逢源,雖然耿直剛硬,但卻硬是地位超然尊崇,隻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運跟前她有多麼無力,就算是睜開眼,也隻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是怎麼被一點點地碾進磨眼裡,絞成一灘血泥。

即使是清寧宮裡,那口磨又何嘗有停過一日?太後又該如何麵對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帶來了戰場的消息。

“死了應是有三萬多人。”郕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雖然監國隻是象征意義,但心理壓力也是大的,尤其他從未有過接觸政事的經驗,即使是走過場,也是認認真真,耗費了不少精神。“不過並非中軍,中軍聽聞此訊,已經撤回了。”

“已經撤回是什麼意思?大軍不就是要在前線迎敵的嗎?”徐循先問了一句,又擺了擺手,“算了,不必解釋,你肯定也不知個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過來給太後問好時,都會帶來新的消息,徐循也會過來一道討論,至於錢皇後等,太後也會逐日派人送信,聞言便問道,“打算撤到哪裡?”

“這……應該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帶吧。”郕王對地理看來並不熟悉,說得不是很肯定,“具體如何,還得看瓦剌行軍,他們都是騎兵,速度快,也許會切入宣府……不知該怎麼打。”

二十多萬大軍,還沒開打仿佛就陷入被動,皇帝說是禦駕%e4%ba%b2征,可連到前線去支援的勇氣都沒有,到底怎麼打,去哪裡打,都毫無計劃。說來簡直就像是個玩笑,而且隨著大軍前進,一個更致命的問題暴露出來了。“轉運而且不利,聽說前線已經開始缺糧了。”

每天帶來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點,缺糧、前線潰敗、中軍改道撤回,據郕王說,出征後不久,軍中指揮權還被皇帝收回全交給了王振,現在各將領都隻能聽令行事。徐循聽著消息都覺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時候,行事還有點章法,怎麼出去以後就和變了個人似的,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還好,聽說其命令成國公斷後,大家還是稍微安心了下來:成國公也是老將之後……反正怎麼都比王振斷後要好得多。

過了三天以後,眾人都在等待的失敗來了,不過卻並非皇帝臨陣指揮失當——根本都還沒到臨陣指揮,這還沒安頓下來擺出打仗的架勢呢,成國公率領的三萬精銳便是敗了,據說是儘喪刀下,生還者極少,現在官軍是急急撤往懷來,指望憑借居庸關和瓦剌對抗。

當晚徐循根本沒能睡著,第二天去清寧宮時,妃嬪們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就連太後都沒話了,不過猶抱有最後希望,“起碼還有十餘萬人,分散開來,那一片應該還是能守得住的!”

“天子有天佑。”周妃堅信不移,“眼下隻是小挫而已,必定是會贏的!”

錢皇後卻沒她的樂觀,這許多不利的消息,已經幾乎快把她打垮了,這一陣子她的淚水就沒有乾過,聽周妃這麼說,卻是再忍不住,捂著臉便嚶嚶地低泣了起來。

眾人相顧,都是無語,連勸諫錢皇後的心情都沒有了,太後倒是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卻也沒多說什麼,而是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天沒有任何消息,第二天都是一切平安——由於懷來距離京城並不遠,也就是兩百多裡,消息基本上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傳到京城,第二天早上就能得到前一天從懷來出發的信使送來的消息。不過眾人的心情並未有所好轉,到目前為止中軍還沒有和瓦剌正麵交鋒,可以說真正讓人提心吊膽的時刻,根本就還沒開始。

當天晚上,徐循照舊是輾轉難眠,不過她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睡好了,身體上的極度疲憊,終究還是戰勝了焦慮的心情,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很是用力地搖晃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喊了起來。

“娘娘,娘娘!”是趙嬤嬤,徐循茫然地望著她,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到底喊的是什麼。“中軍潰敗!娘娘,中軍潰敗!”

到了第二天中午,更詳細的報告被送進了內宮。事情過程也說得大致上清楚了,因為要等輜重的關係,中軍在距離懷來隻有二十裡的土木堡紮營,當地無水,也缺糧,士兵軍心浮動,瓦剌狡計迭出,把大軍在土木堡直接殺得散了,隨軍文武百官,應該是全軍覆沒,反正按照探子所言,未見有人逃%e8%84%b1。

也就是說,皇帝應該也是死在土木堡中了——或者被俘了。不過,若他還有點廉恥,應當在兵敗中也還懂得自裁,不至於被人抓走,令國朝蒙受奇恥大辱。

郕王還在文華殿和留京的六部重臣議事,內廷這邊隻是在圍看情報抄本。——皇後聽說土木堡兵敗,直接就暈過去了,周妃更不必提,早已捂著皇長子哭成了淚人兒,倒是徐循還好,經過這許多事情,眼下的局麵,已經不能再讓她驚慌失措,留下來的隻有哭笑不得。

她看了看太後,見太後也正望著自己,兩人眼神相對,都是看出了對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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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把局麵搞砸成這樣,也不失為一種才能。

“大郎必定是戰死了。”兩人對視了一眼,太後忽然說,“我們家沒有被俘的天子——連建庶人都曉得放火*……他必定是死了!”

“想來定是如此。”徐循心領神會,沒有絲毫猶豫,點頭確認,“娘娘宜召大臣議事,定下帝位傳承。”

皇帝不能不‘死’,他不死,便不能產生新皇帝,群龍不能無首,當務之急,是推動新帝登基,團結所有力量共度時艱。——這不是開玩笑的,懷來距離京城隻有二百多裡,瓦剌和京城的大門,也就隔了兩日的馬程而已。

眾人頓時行動了起來,去傳信的、布置清寧宮的,給太後太妃找素服的,扶皇後、周妃前去休息的……徐循進屋換了素服出來,太後也換好了白衣,她對徐循點了點頭,踱過來低聲道,“你說……他死沒死。”

“娘娘覺得呢?”徐循把這個問題丟回給了太後。

太後%e5%94%87邊勾起一抹極冷淡的笑意,她輕輕地說,“換做彆人,哪有臉麵活?——不過,是他又不一定了。”

以皇帝為人,隻怕不但會苟且偷生,而且還能活得很理直氣壯呢。

徐循眯起眼,無數想法自心頭掠過,她斬釘截鐵地道,“他絕不會落入敵手的!”

太後也是點了點頭,“是啊……我們家,不會有被俘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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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皇帝出征,藩王監國也是慣例,不過這慣例也就是走個過場,郕王手裡的權力其實並不比一隻%e9%b8%a1更多,如此大事,當然不是他能決斷得了的。在皇帝所在中軍陷落的那一刻起,朝政的主宰權實際上已經回到太後手上了,這一回,可沒有個太皇太後在頭頂壓著。

若是尋常太妃,此時也就是在後宮等待結果,多念幾聲佛而已,但徐循卻不一樣,還是貴妃時,身份便已經特殊,後來太後身子不好,卒中那兩年,都是徐循聽政,雖然沒有挑明,但此事朝臣們心知肚明的事。曾經靠近過權力巔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特殊待遇,她隨著一起到文華殿,大家都覺得很自然,並沒有人多說什麼。——現在也的確不是介意這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