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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227 字 3個月前

在清寧宮裡發病,知道的也就那麼幾十個人,徐循正好在身前,局麵立時被控製住了,算來算去,知道太後中風的不過數十人,知道太後中風之前去過乾清宮的可能還要再少點——太後去哪,又不會廣而告之,也就是跟著出門的人知道罷了,而知道太後和皇帝在乾清宮中有口角的,也就是那寥寥數名心腹,以及當時在場服侍茶水的大宮女,總數都不會超過十人。要控製消息源,其實並不難,徐循問,“你和太後拌嘴時,身邊伺候的都有誰?”

小皇帝先搖了搖頭,又回憶了一番,方才勉強道,“娘進門時我在讀書,本來也沒多少人在旁……我也記不清了。”

徐循歎了口氣——算了,反正今天乾清宮當值的人也是有數的,頂多效法清寧宮罷了。

“總之,把這幾十人押在宮裡不許出去,對外便宣布太後忽然卒中……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徐循說,“沒人知道前情的話,也就當正常的病情來辦了。”

被她這一分說,栓兒的神色也放鬆了點,徐循凝視著他,又道,“不過,要把一件事當作沒發生過,光靠關人、押人也是沒有用的。你得真的把它忘掉,在你祖母跟前、你嫡母跟前……都忘記它,打從心底地忘記它。”

栓兒默然片刻,還有些不能接受,“話都說出去了……真的能和沒說過一樣嗎?”

從他的神態來看,他並非糾結於‘已經放言要廢太後,如何能食言’,不,栓兒還沒有建立起一言九鼎的自覺,他更擔心的還是造成了如今的傷害後,如何同太後相處,這一問,問得並不抗拒,反而蘊含了隱隱的希望。

“皇帝說話不算數的時候多了去了。”徐循告訴栓兒,“你不是想做個好皇帝嗎,依我看,但凡是好皇帝,總都免不得食言毀諾,也總都免不得做一些不光彩的事……不過,這卻又不是讓你從不把自己說的話當回事,這裡麵的學問,你好好想想吧。——彆怪先生們對你太嚴格,你要學的東西,本來也就還有很多。”

栓兒若有所思,他猶帶稚氣的小臉上,偶然流過一二思緒,看來倒和成年人一般深沉。

“那……劉先生的事……我說的那些話……”過了一會,他問,“也和此事一樣,都不曾發生過嗎?”

“不然呢?”徐循似笑非笑。“從你議論外廷的那天開始,到今日,不是萬事太平,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嗎?”

栓兒%e5%94%87邊,也流露了一縷放鬆的笑意,他的眼神落向了地上,似是個無言的詢問。

“王振就交給東廠吧。”徐循說,“不過一個內侍,生死又有誰會在意?”

王振依然靜靜地伏在栓兒腳邊,不言不動,仿佛一尊雕像。栓兒的眼神,在他背上流連不去,麵上神色變幻,仿佛自己也難定心意,過了一會,方抬起頭來,搖頭道。

“不成。”

徐循其實也早有幾分預料,她揚了揚眉,並未動怒。“如何不成?”

栓兒本來嚴陣以待,似乎準備和她的怒火對峙,見徐循反應並未過激,方才漸漸鬆弛下來。“我已說過了,覺得外廷藐視內廷也好,對娘說的那些該死的話也罷,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伴伴在此事上,清白無辜,隻因是我%e4%ba%b2信,方才被拉出來打殺,做殺%e9%b8%a1儆猴之用。”

他眼中射出寒光,稚嫩的聲音,也低沉了下來,“若我連身邊最%e4%ba%b2近的人都護不住,日後,這宮裡還有人會聽我的話麼?”

也許他年紀還小,也許他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什麼意義,但這並不妨礙小皇帝本能地維護自己的權威。他雖然還小,但經過這幾年的教育,也已經有一點帝王的樣子了。

徐循終於感到一點滿意,卻又有些不滿,她道,“好,會想到這一層,終究還是個聰明孩子。”

皇帝倒有些吃驚了,“你……你不怪我?”

“我怪你做什麼?”徐循反問,“難道你說得不對麼?”

小皇帝有一瞬遲疑,隨後又肯定地一抬頭,“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徐循看在眼裡,心底也是一動:王振是否清白,她是一無所知。說不定他真就是倒黴當了替罪羊,也說不定他是進了讒言。栓兒雖然有心機,但並不是謊話連篇的孩子,在說謊一事上,還很生澀,如果真是王振所為,他不會這麼肯定。

但,如果真的和王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也未必會有那一瞬間的遲疑。

她又瞟了王振一眼,忽然間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她留意這個名字,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卻還未仔細地端詳過他。——如今看來,這個人,是值得她好好看一看的。

“即使王振清白無辜……”她又把心神拉了回來,泰然道,“可我剛才也已經教過你了,大郎,皇帝的承諾,也是有個價錢的。你要護住%e4%ba%b2信,這份心很好,不過,人也要懂得取舍。王振在,這件事如何能了結?”

“如何又不能了結了?”栓兒語氣中透了倔強,“本來就和他無關,隻因為祖母和娘要給我個教訓……怎麼就不能了結了?”

徐循長出一口氣,她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厭倦。是啊,栓兒為什麼不能維護王振呢?倘若他認為王振無辜的話,一個和他%e4%ba%b2密無間的大伴,如何會因為這樣輕描淡寫的理由而就此犧牲?若是十一歲的孩子都能快速下了這個決定,那麼他也就不會犯下要調走劉翰林的錯誤了。

“打從心底說,”她道,“我也不知王振錯在哪裡……甚而就是十多年前,我也比你更固執,更認死理——”

世上最令人疲憊的事情,便是讓日後的自己,來重新麵對從前的自己,並非說栓兒和她有多麼相似,隻是在這一刻,徐循真感覺自己在隔著時空,對多年前的她說話。“隻是……很多時候事情就是如此,我個人怎麼想,無關緊要,今日坐在這個位置上,便隻能儘力協調你們的關係。你‘沒有’做過的那些事,總要有人擔起些責任,難道真能就這麼算了?這個責任,不是王振為你擔,難道你自己擔得起來?”

栓兒擔不起來的,若是擔得起來,又何必要一筆勾銷?他的下顎收緊了,雖然依舊寸步不讓,但在徐循的詞鋒前,卻顯然已有些慌亂。

“娘娘……”王振忽然輕聲說,他依然伏在地上,未曾抬起頭來。“奴婢鬥膽問一句,大郎同太後娘娘說的那些話……又有哪句是假呢?”

這句話,看似是問徐循,實則卻給栓兒提供了極好的思路,他眼睛一亮,“不錯!我……我說的那些話,有哪些事情,不是,不是娘——不是太後做過的?”

徐循一時,亦隻能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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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栓兒說的都是實話,太後純粹自作自受,她被氣卒中,也是昔年種下的因。栓兒的反應是過火了點,威脅是偏激了點,但亦是情有可原。在這件事上,理字是掰扯不清的。

她沒有強詞奪理,而是換了個角度,“且不論理,今兒隻說你的年紀吧。你今年才十歲,當家的還是祖母、母%e4%ba%b2,就算王振絲毫錯處沒有,他終不過是個奴婢,生死操諸於主人之手,長輩要打殺他,你如何違抗?這個家現在還不是你在當……你已違逆過長輩一次,難道還要再違逆一次麼?”

栓兒看了看王振,神色又是一番變換,最終,他仍倔強道,“不錯,我就是要再違逆一次。”

他似是已經掂量明白了,也不等徐循回話,便抬起下巴,望著她自信地說,“娘娘剛才教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商量、不能鬆動的,既然改變不了,那就隻能順著行事。那麼,今日我便是一定要保王振,您又能怎麼樣呢?”

徐循望著栓兒,並不說話,栓兒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續道,“若你一定要打殺了王振,那我也不是無話可說,我要見大臣,要把真相說出,要追究娘——追究太後的往事,翻祖母的舊賬,難道您還能把我關在乾清宮裡?娘娘,你始終也不過隻是個太妃!你——敢嗎?”

還真是胡來了,要維護的是皇帝的地位,他的江山的穩定,結果倒被他拿了這點來討價還價,徐循不禁有幾分好笑,她搖頭道,“我不敢。”

彆說她,這宮裡也沒人敢,的確,栓兒年小德薄,沒有權威,也說不上有甚智計,但隻憑著他是章皇帝的長子,是現在名正言順的皇帝這一點……他便可以橫衝直撞,除非太後、太皇太後,也沒有誰能在地位上遏製住他。徐循不過是一個妃嬪,就算加了太字,憑什麼遏製他?她要沒個養子還好點,有個養子,行動不知多出了多少顧慮。栓兒也就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做出這麼荒唐的威脅。

栓兒沒吭聲,神情分明再說——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徐循道,“你是不是忘記了,討價還價,總是要雙方都讓一步。我來這裡,帶了兩個意思過來,第一個,我要你和我配合,就當此事沒有發生,以後你在你祖母、嫡母跟前,還是孝子賢孫,不能露出什麼破綻,當然在大臣們跟前,更不能帶出此事。這一點,對你是有好處的,第二個,我要你把王振交出來,完了此事,你不願,那我們便商量著辦,這不是什麼問題,不過,你也不能一步都不讓吧?若是你覺得我拿你沒法,便能無賴了……皇帝,你彆忘了,你頭頂還有個祖母呢。”

皇帝神色一動,終是沒有再囂張地說出‘祖母能拿我怎麼辦’的話,徐循料著他亦不傻,真要為了一個宦官做到這一步,太皇太後急了眼,太後和自己又不助他,太皇太後還真是想拿他怎麼辦就拿他怎麼辦。

“那……娘娘意欲如何?”他揉了揉眼睛,不經意地也流露出了少許疲倦:今日這一天,對於皇帝來說,必定也是很折騰的。

“不殺他也沒什麼。”徐循道,“依我,我本來也不會殺他,不過,王振也不適合繼續在你身邊服侍了。”

“可若伴伴離開乾清宮。”栓兒尋思了一會,語氣也有所鬆動,“我又如何能夠知道他的生死?”

徐循本想說,她可為此擔保,但想想又放棄了——她拿什麼擔保?且不說栓兒是否相信,她自己都不信她能擔保宮外的事情。“離開乾清宮,也不代表要離開京城,大郎若不放心,大可一年半載見他一次。”

這處置方法,合情合理,栓兒又看了看王振,麵上浮現濃濃不舍,卻終還是點了點頭,無力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