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頁(1 / 1)

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77 字 3個月前

“可我學《孝經》時,先生說過,按《禮記》所言,爹去世頭一年,我們連水果都不能吃,更彆說吃肉了。”

徐循道,“那你是要吃肉、吃水果,還是要守孝呢?按《禮記》所說,爹去世第一年你根本連菜都不能吃,皮襖子也不能穿。”

兩個孩子如何能想象外出受寒風吹拂,在家乾吃白飯的日子?聞言紛紛露出懼色,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溫言道,“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哪能真和書裡一樣?世上真能做到哪一步的人可不多,爹百日內,你們彆大說大笑的,以後多想想他,多惦記著他,多祭拜他,就算是對得起爹的養育之恩了。”

兩個孩子齊聲應是,點點又大人般歎了口氣,靠到徐循懷裡,低聲道,“娘——我好想爹啊。”

壯兒倒還不至於做作到這個地步,聞言隻是不做聲,他對皇帝去世的態度,可以說是姐弟們中最漠然的一個。大概除了和皇帝不%e4%ba%b2近,接觸得不多以外,也因為年紀還小,時間積累起的感情,的確不夠深厚。倒是點點,大行皇帝身前最寵愛她,此時忽然失怙,自然難以接受,聽錢嬤嬤說起,剛聽說皇帝去世的幾個晚上,夢裡都有哭醒的。

這會兒也不例外,剛才還在計較著沒有肉吃呢,這會兒說起父%e4%ba%b2,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兒這一哭,也是勾動情腸,連日來壓製著的感覺,因女兒的淚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隱隱有些控製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開注意力,抱起點點,哄了幾句,又拿了一塊酥糕來哄她。

這是起酥發麵做的點心,因是豬油起的酥,這一陣子宮人是不會主動給點點吃的,是以孩子實在忍不住這份誘惑,也吃得很香,一邊吃卻又一邊還忍不住嗚嗚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歎了口氣,“你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還是要吃,也下個決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

點點一邊哭一邊點頭,幾大口把糕點塞進去了,便靠在母%e4%ba%b2懷裡哭了起來,因徐循一向教導她甚嚴,哭了一會,她可能怕母%e4%ba%b2責怪,便又歪倒向錢嬤嬤,摟著她的脖子低低地乾嚎了起來。

徐循也是無奈,拍了拍點點的脊背,見錢嬤嬤對她搖頭,便知道按點點的性子,隻怕是越勸越來——再說,這事也沒什麼好勸的,孩子失了父%e4%ba%b2,怎可能不哭。便讓錢嬤嬤抱著點點坐在炕邊,陪著她哭。

壯兒倒是被點點哭得有幾分尷尬,見徐循向他看去,便低聲道,“娘,我回去睡了。”

徐循道,“等等。”

她又拿起一塊酥糕來,塞在壯兒嘴裡,“天氣冷,本來就該多吃奶、肉禦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們還得老出門去,還穿得單薄……這幾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門,先就著熱茶吃點油酥點心,這樣渾身就能發熱了。”

這的確是她的擔心,一般場合還好,新皇的登基儀,壯兒和點點都要參與的,服裝按禮製雖然多層,但卻算不上厚實。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饑餓感,所謂饑寒交迫,吃不到肉,身體不能發熱,彆冷風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煩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覷。

壯兒咬著酥糕,微微彎了彎眼睛,瞅了還在哭泣的點點一眼,又不敢笑得過分,便很快收斂了神色,叼著塊酥糕給徐循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點點哭了一時,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也由錢嬤嬤抱走去安歇,徐循屋裡,人進進出出,最終又由多變少,隻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間,對著帳頂發呆。

從皇帝去世開始,這一切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比任何大戲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緒飽受刺激,最終終於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雖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個局外人,隻是無動於衷地觀察著所有人對於失去大行皇帝的反應。他的女眷們一大部分早已經殉了,餘下的忙著爭權奪利,劃分地盤,兒女們觸動的有,悲傷的有,無動於衷的也有……至於他的下屬們,除了馬十那群近侍以外,餘下的宮女內侍,雖然身穿孝服,但哪一個不是自管自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主子罷了,又何須動什麼感情?

說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其實一合眼,還不就是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其實這天道真的對皇帝很是公平,它雖然沒有多給他什麼運氣,卻也沒有克扣他什麼。他怎麼待人,人就怎麼待他,為他哀悼的人不夠多,也許隻因為他平時也沒有待誰特彆好。但凡他對誰有過點真心,那人也多少都會為失去他傷心難過。

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卻不願怎麼去琢磨這事,現在她不願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關的事情,她隻想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情緒都關在門外,把這一個月來的辛勞和疲憊都消解一空。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睡一覺?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複生,也不能指責她什麼吧?

可這天晚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隻孤鴻,飛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複返,和這半個月來的每一天晚上一樣,她隻是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夢境中且還充滿了扭曲、混亂的意象。

#

這幾日她雖然睡不好,卻也因為睡不好,更是不願起身,隻想在床.上賴著,不過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點就爬起來了——她還等著打發趙倫去尋馬十呢,昨晚回來太晚,根本就沒法和外頭通消息了,趙倫等內侍,也早就告退回住處休息去,要等早上開了宮門,才會趕早進來服侍。

內侍進屋,必須是在妃嬪已經更衣梳洗完畢以後,是以徐循今天動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張羅著要換衣裳,累得幾個宮女忙加快腳步,在屋裡陀螺樣地轉。徐循環視了一圈,奇道,“花兒呢?剛才還聽到她聲音的,怎麼不曾進來?”

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一直都是輪班領頭服侍,早起這麼重要的環節,從來也少不了她們的參與,聽到徐循在裡間相問,花兒忙就進了裡屋,一邊擦眼睛一邊揚聲道,“娘娘,這就來了,剛才風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聽了花兒這話,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紅潤發腫,鼻頭也是微紅,便奇道,“這可是說瞎話了——怎麼,出了什麼事了?”

花兒這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若是在平時,這可是犯了大忌諱,壓根不能當值。倒是這特殊時期,使得她沒那麼顯眼了,反而還顯出幾分忠心耿耿的樣子。聽了徐循的問話,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沒、沒什麼……”

徐循皺眉道,“還要我問第二遍麼?”‖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花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回娘娘的話……奴……奴婢是今早,聽皇後娘娘身邊的六福說,昨晚上,南內那邊的女孩兒們,也都殉了……”

昨日幾人商議了許多事務,瑣細到甚至連內安樂堂以後的夥食怎麼開都討論了幾句,徐循萬萬沒想到,太後居然根本都沒提這事,直接就派人去辦了——在她心裡,這些人命,可能的確也連內安樂堂的夥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經走到今日,聽到這話,心裡也依然是咯噔了一聲,有一種虛軟無力的感覺,混著空虛升了起來,她出了一會神,才道,“這……雖不能說是什麼好事,但你哭什麼呀?”

花兒的哭聲更厲害了,“六福說,可能坤寧宮裡幾個大宮女,也要……也要……”

當年羅嬪因為懷了栓兒,在生育後有了個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後安排的唯一人選,坤寧宮裡長期生活著數名為皇帝寵幸過,但並未有名分的宮女——應該來說,各宮可能都有幾個為皇帝侍寢過,卻連名分都沒撈到的宮人。有些如花兒,純屬倒黴催的,皇帝服藥後在興頭上,也不管美醜妍媸就臨幸了,興頭消褪後,轉身便忘到九霄雲外去。還有一些——也是倒黴催的,其實按條件,她們本也可以享受一下無冊宮嬪的待遇,也就是有個頭銜但不入冊,如文皇帝後宮那樣,又或者雖然連頭銜都沒有,但也可經過鋪宮,正式成為皇帝後宮的一份子,隻是在當年小吳美人一事後,皇帝對提拔宮女為妃嬪,就非常不熱衷,他不點頭,連徐循都沒辦法,旁人還有敢犟嘴的?再說,這種事一旦成為現象,還有誰吃飽了撐著,為旁人如此爭取?頂多平時劃分一份月例過去,事情少做幾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壞一點,打發你去管花園子、教小宮女……雖然體麵清閒,還有銀子拿,但見不到皇帝的麵,那就再沒有承寵的機會了。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起碼在妃嬪們被拉走殉葬的時候,這些大宮女心裡自然是極為慶幸的。沒成想半個月以後,隨著南內美人們的殉葬,她們倒也成了高危群體。畢竟情況類似,南內那邊的美人也都是以宮女身份進宮的,沒一個有冊封,誰知道太後腦子一轉,會否把這些大宮女也一起送下去了?反正,對她來說,也不過就和多喝了一杯茶一樣簡單。——這一點,一直在高層身邊近身服侍,天然就能聽到許多一手消息的大宮女們,又豈會不知?

花兒跟在她身邊這些年,主仆相得極為默契,多少風雨都過來了,徐循怎可能讓她為了那麼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就白白去死?她道,“想太多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能想得到你?”

花兒還是很沮喪,“非是回娘娘的嘴,隻是……隻是奴婢這事,終究還是有人知道的。”

雖然發生在宮外,但回宮後是要往上報的,沒在內起居注裡記載過,花兒就是懷上了隻怕都會被人質疑。而一旦報到了女官那裡,私下被拿來嚼%e8%88%8c頭也就不可避免了,不然,六福是如何知道跑去告訴花兒的?徐循皺了皺眉,“彆怕,就算真要讓人殉,我也一樣護著你。”

“可……可娘娘分明也是自身難保……”花兒明顯情緒都要崩潰了,若不然,也不會剛才在徐循屋裡都哭了出來,“您雖沒說,可奴婢們都知道,皇爺一去,老娘娘本來當時就要將您殉葬的……”

徐循哭笑不得,卻也能理解花兒的心情,畢竟她追隨自己多年,徐循又不是個多有架子的,連囚禁南內都熬過來了,情分早超越主仆。花兒之前又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會殉葬,忽然知道因為多年前被人強迫般睡過一次,今日可能就得去死,再冷靜的人隻怕都要亂了陣腳。

“那是從前的事,現在都要給我上尊號了——難道我還保不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