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頁(1 / 1)

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56 字 3個月前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今年這個年,過得也特彆——”他一麵說一麵起身,可才站起來,腳竟就是一軟,若非馬十眼明手快,往肋下扶住,幾乎就要撲跌。眾人驚呼聲中,皇帝麵上現出了個扭曲的笑意,仿佛是為自己的失.足而羞愧,他還想要說什麼,但卻根本喘不上氣,隻是握著%e8%83%b8一陣嘶鳴。

徐循呆呆地立在當地,所有尖叫驚呼,一概不問,所有奔跑來去的人影,一概不見,她眼裡隻望定了皇帝,望著他徒勞無益地掙紮捶%e8%83%b8,一陣大咳接了一陣大咳,一雙眼圓睜起來,透出無限驚駭,左右扭轉,仿佛在尋找一點助力。

在沸騰的噪聲中,她確信自己真的聽見了那一聲輕輕的出氣聲,伴著這一聲響,皇帝的動作猛然一頓,牛吼一樣的呼吸聲頓時消止,他往後一栽,倒在枕上,一雙眼猶自圓睜——

任何人都不會誤解這個信號,周圍響起了響亮的抽氣聲、尖叫聲、哭泣聲……還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

徐循茫茫然轉回身去,正和趙昭容對上了眼,她用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她在說話。

“是你害了皇爺!”事實上,趙昭容正在高叫,“徐循,定是你害了皇爺!”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

|唉,說實話吧,我也很舍不得……高黑胖缺點不少,但也不是沒有魅力的。

第242章 等死

宮裡的這個新年,實在是太沒有年味兒了,雖說也是張燈結彩,但一個新年都過得很安靜,現在才方是正月初三,宮裡的種種喜慶裝飾,卻又被人慌亂地收了起來。各宮門口的桃符板、將軍炭、門神、福神、鬼判,屋內的金銀八寶、錢龍……全都被無數雙手著急地往下拉扯,錦緞落在地上,刹那間就踩上了無數腳印,卻是壓根沒人在乎,宮裡再沒了往日的富貴安閒,伴隨著一連串命令,腳步聲毫無章法地前後奔跑著,孝衣、孝帽,白花、白布……很快的,宮裡的紅色便消失殆儘,乾清宮、清寧宮等地來往的女官,已經打起了白燈籠。

現在遺詔應該已經擬好了,徐循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夜色,在心底毫無情緒地推測著如今宮裡進展的大小事情:有六尚和喬姑姑、周嬤嬤在,還有二十四衙門輔佐,最初的慌亂之後,局勢應該可以很快就控製住。接下來自然是該辦什麼就辦什麼,皇帝的喪事那都是有規矩的,又不必擔心錢財,其實按理來說,也並不難辦。

倒是遺詔是個問題,皇帝去得這麼突然,到底誰會被選為托孤重臣,外廷是少不得一番明爭暗鬥的吧,他在夏天根本都沒立遺詔,發著高燒,都醒不過來,後來醒來了,病也好了。這一次就更不會立遺詔了,根本沒到這地步,所以……遺言是從缺的。

遺言可以從缺,但遺詔不可能沒有,在夏天的時候徐循聽太後和值班的閣臣——好像是南楊吧,談過這事。如果皇帝一病不起,未留隻言片語,那麼遺詔肯定是著落到內閣三大臣來寫,而顧命大臣的人選,三楊自然有份,餘下英國公張輔必須要占上一個,還有什麼人,徐循便不知道了。如今想來,應該是太後和內閣共同決定,並不會把大權給內閣獨攬,在文臣裡還要再找上幾個人的。

遺詔商定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徐循是讀過史書的人,皇帝暴卒,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栓兒年紀還小,不能勝任政事,那麼皇太後——不,現在該說是太皇太後了,臨朝稱製、垂簾聽政,等到嗣皇帝長大以後,再還政於新皇帝。和一般鄉間人家的差彆大概隻在於這個垂簾聽政的人選是嚴格按照輩分來定,除非太皇太後也病老得不能聽政,不然還輪不到皇太後出頭。所以雖然孫皇後算是成功地熬死了皇帝,但她的好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再往下還要繼續熬死婆婆,才能享福,而且,現在少了皇帝的製約,婆婆大權在握,誰知道會怎麼揉搓她呢?

在此之前,隻怕所有人都沒想過,皇帝居然還去在太後前麵,現在太後重又得勢,不知多少人要暗悔失算了……

徐循垂下眼眸,對著桌上的金銀珠翠微微一笑,她拿起一枚金耳環放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忽然又想到了昭懿貴妃昔年賞給她的那對紅寶蝴蝶耳墜。

她殉葬以後,這對耳墜不知又會落到誰手上呢?有七八成可能,會留給點點吧,相信即使有人想要謀奪她留下的細軟,仙師也會出麵維護一番的。——皇後不大可能做這樣的事,她還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倒是六尚中人,也許會有些想要趁火打劫。

嘿……其實能不能傳到點點手上,又有什麼要緊?她身為公主,又得太後喜愛,還能虧待得了?即使太後去了,皇後怕也未必會為難她一個小姑娘,有仙師維護著,錢嬤嬤教養著,有沒有她這個娘%e4%ba%b2,她都能過得很好,又怎會把這一點財貨看在眼裡?就是真有煩難,也不是一點金銀細軟能夠解決得了的。——現在皇帝都去了,點點就算有了煩難,隻怕她也無力解決,少了皇帝,她又能比錢嬤嬤她們能耐到哪去?有她沒她,可能都沒什麼差彆吧,點點畢竟還小,即使一開始會哭鬨幾天,等時日久了,也自然就會慢慢地忘了她的。

所以就是這樣了,徐循想,她花費太多時間恐懼著這一天,糾纏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當死亡的呼吸就噴在她耳垂後頭的時候,她反而沒了情緒。這一天就像是她的宿命,她已經等待了太久,等它終於到來的時候,情緒已經所剩無幾,她要比自己預想中的所有狀態都更冷靜得多。

沒有遺詔,沒有隻言片語,在所有人心裡,他都還有好久好久的時間,這些事可以慢慢再來。文皇帝的病起碼拖了十多年,誰也沒想到他就隻有這麼幾天。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免了她的殉葬,再加上趙昭容的添油加醋,當太後把眼神調向她的那一刻,徐循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經很小了。

她在皇帝去世之前,一手照顧了他半個月,這半個月裡除了她和馬十,沒有人能長時間呆在皇帝身邊,甚至連太醫,都是用的劉太醫,劉太醫和她單人問對了很久,之後她單獨照顧皇帝一個晚上……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劉太醫主診,用了他的方子。誰能說這裡沒有她在用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皇帝去得如此突然,照看他的人,本來也就是瓜田李下,難以分說得清楚。即使皇帝是自然過身,照看他去世的宮人宦官,也往往多有從死的,原因也很簡單:死前都要你在一邊,可見信寵,身為仆從,也該殺身以報,免得主人在地下少了人使喚。就算沒有趙昭容的說法,局麵都不樂觀,更何況她那一嗓子,完全切中了人們的心理:病起突然、舉措突然、去得突然,這背後隻怕是另有文章。

有些事,本來是查不清楚,也不可能查清楚的,弄得大風大浪的,隻能給宮廷抹黑,但卻不意味著太後會就此放過可能的真凶,在這樣的情況下,大手一揮,有殺錯沒放過——本來你也要下去服侍的,什麼也彆說了,她是占儘了道理。↑思↑兔↑網↑

如果她和太後關係良好,如果她沒有照看皇帝,如果事發時她遠在永安宮……也許她也依然必須殉葬,畢竟,太後容得下她,卻未必代表皇後容得下她,如今她是栓兒唯一的母%e4%ba%b2了,總比太後更得栓兒的喜歡,太後若是考慮到這點,又未必不會犧牲她,作為和皇後改善關係的墊腳石。

徐循的%e5%94%87角勾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她的手指在桌上畫來畫去,勾勒出了複雜的線條。人生本就是如此,每一條路都是危機四伏,誰知道最後通往何方?即使她生了兒子,兒子可能會死,可能會被奪;即使她和太後、皇後交好,內閣也許又會對皇帝的死因生疑,又會意圖迫她這個在文臣中名聲大壞的奸妃殉葬,以此作為對內廷的下馬威,甚至於也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皇帝許久以前就免了她的殉葬,她也有可能在瘧疾中不幸染病身亡……在後宮的千百條道路裡,也許九成九的路都通向死亡,不論怎麼走,這都是必然的結局。個人的意願,在這排山倒海的命運跟前,不過是一種裝點,不論是智勝比乾、貌比天仙,又甚至有誕育太子的驚天福分,不論是頹唐、是振奮、是算計、是癡情,在這一刻又有什麼意義?再過幾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將要到達終點,她們的故事,已經走向了結局。

既然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什麼意義?在這一刻坐下來細心盤點、回首前塵,這二十年宮宇,好歹她活得還算順心,活得還算自在,還是活出了自己的味兒。若是為了活下去忍辱負重、笑裡藏刀,為了活下去,把原本的自己殺死,換上一個更得體、更鋒利、更盤算的自己……然後今日一樣要死——若是如此,那才叫做失敗,叫做諷刺吧?

不論結局如何,不論會怎麼死,又有什麼關係?徐循忽然驚愕地發現,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相信,她已算是走過了一段不錯的旅程。她有過知己,有過朋友,有過%e4%ba%b2人,也有過敵人,甚而……甚而還算是有過愛人,和宮廷裡,和這世上大多數人相比,她雖然總被關在這一方天地裡,但也算是活出了人生三味,活得轟轟烈烈,活得還像個人樣。

至於金銀珠寶、富貴榮華,在這一切跟前,又有什麼打緊呢?

她放下耳環,又踱到了窗前。心裡遐想著雨花台的月色——她曾對皇帝也說過,覺得南方的月亮要更圓、更大些。

但現在的雨花台也不會有多少月光,才是初三,月兒隻有一彎上弦,濃雲密密地遮住了星光,暮色裡的宮城是如此黑暗,隻有點點燈籠的光,在不緊不慢地晃動著遠近,時不時傳來沉悶的鈴聲:夜深了,連辦事的女官都去睡了。想必宮裡的裝飾已經都卸了下來,報喪的鐘聲也隨著信使一道,往全國各地敲響,她們今日的事情,也算是做完了。

死皇帝,總算是件大事,徐循的思緒就像是天邊的雲彩,被風吹得飄散不定,她一時想:不知道大哥的陵墓修完了沒有。一時又想:點點現在,知道父%e4%ba%b2出事了嗎?希望她彆哭得太厲害,希望錢嬤嬤能勸住她。

若是太後沒有太狠心,又或者仙師能幫上忙的話,也許在殉葬之前,她們會讓她和孩子們見上一麵的。徐循想:不知她們何時會來迫我,又會是怎麼死,吊死還是毒死?處理內宮女眷,最多也就是用這兩樣了。若是和從前一樣,等大哥喪事辦完了,再讓我去景陽宮上吊的話,那起碼還有十天半個月了。畢竟,現在天寒地凍,喪事可以辦得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