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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28 字 3個月前

方子來,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難免……當時下官幾位同僚,為老娘娘一席話所驚,便傾儘全力,拿出了個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隻怕,雖然當時病好,但卻是後患無窮。”

劉太醫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兩人關係一向融洽,他靠臨危受命,挽救靜慈仙師性命起家,仙師本該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廢。此後宮裡女眷雖然都愛讓他診脈,但幾次有什麼言語抱怨,倒都趕巧是徐循管宮時所發,也都為她擺平。雖然沒有明言,但劉太醫隱隱是把她當作了恩主,此時方會明言,不然,這等於是明著指責太後處置失當,反而害得皇帝落到這個境況。這樣的話一旦傳揚出去,劉太醫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徐循現在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才要說話,劉太醫又搶著叩首道,“並非微臣撇清自己,當日各論方案時,一切討論都要留存。微臣當日,反對得較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語。隻怕如今得以應驗——”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時要聽點實話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額頭,隻好先弄懂劉太醫的意思,她沉聲道,“劉大人該不會已經預料到了大哥今日的頭風病吧?”

“這倒不曾,但當日論證藥方時,微臣曾說過,‘宜緩不宜急,急必有後患’,當日情緒激動,不知書吏在旁,還說了許多彆的話。”劉太醫還是沒說到點子上,“到底還是留下了佐證。”

徐循崩潰了,她道,“劉大人你是什麼意思?可否直言?我現在心緒煩亂,你這樣說我根本聽不懂。”

劉太醫麵上神色數變,終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藥,必有後患,隻是發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眾太醫開出此方,也是經過斟酌的,料想陛□強體壯,縱有表現,也當在幾年以後。可天意難料,自當日以後,便陸續有小問題發作,下官當時已覺不祥,今日給陛下扶脈後越發確信——皇爺今日的脈象,明顯就是藥毒發作了!而且來勢洶洶,隻怕……難以治愈,必成痼疾。”

病人家屬,肯定都最怕藥石罔效、急病無救,徐循剛才看劉太醫吞吞吐吐,心裡真不知想了多少壞情況。現在聽說隻是難以治愈,倒是先鬆了口氣,雖然心情仍差,卻沒有剛才那樣緊繃了。她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難怪劉太醫表現這麼反常,這一次,他的處境的確很危險。

正因為皇帝的病情事關重大,所以沒有哪一個或者是一群醫生可以壟斷他的扶脈權。徐循絕不會天真地以為這個脈象隻有劉太醫扶得出,試想隻要皇帝不死,隻要在將來數年內隨便叫一個新醫生來扶脈,而對方醫術又還不錯的話,那麼很輕鬆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藥的後遺症,然後倒推到夏天的那張方子上。接下來再查個檔看下到底都是誰開的方子,好了,太後好心辦壞事,直接導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計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畢竟還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就被追究什麼責任,接下來要倒黴的就是明知此方風險,仍然為了自己性命開方的眾太醫,以及已經預言過皇帝現在的症候,然後居然沒有上報的劉太醫。

而最諷刺的是,徐循隨便想想也懂,若是將來事發,劉太醫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觀點正確、態度正確,醫術看來也相對最高明的太醫,可能結果反而最慘。畢竟他居然把一群太醫心照不宣的事情說破,因此眾太醫若被治罪,肯定第一個恨他,而太後也難保不遷怒於劉太醫——‘明知如此,你不早說?’,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責眾,沒有眼中後果還是繼續當差,以後劉太醫如何在太醫院混?當然了,要是運氣差一點,大家一起抄家滅族的話,他也絕對不可能獨善其身的。換句話說,隻要事發,他無非就是怎麼死的問題而已。

“這都什麼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見劉太醫猶自長跪未起,便道,“劉大人,我也和你說實話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實如果皇帝現在去世的話,那倒又好說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再說死了沒脈搏,也不可能找仵作來驗屍。此事就真正地死無對證了——徐循腦中,忽然掠過了不好的猜測,她頓了頓,便問,“這一次來的太醫,除了冉太醫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內,太醫院裡最優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這一次來的人還比上一次要少,因為病不是很急,劉太醫麵色端凝,緩緩地點了點頭。徐循又問,“上回的醫生都有誰?居何職?”

劉太醫緩緩地說了十多名醫生出來,大約是涵蓋了太醫院權力的上層,畢竟若醫術不行,在太醫院也很難混出頭。徐循再想想冉太醫的口徑,以及那晦澀的脈案,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測,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難道?這、這不可能吧……

剛才劉太醫麵現遲疑,她便把馬十打發出去,和他單獨說話,馬十是個有眼色的,清完場估計沒打算回來,反正到現在都沒見人影。徐循現在,連悲傷都不敢有,她屏著呼吸,簡直都說不出話來:那可是皇帝啊!為了將來的風險,為了、為了自己的富貴,這群大夫,難道還能瞞天過海,難道還能——難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來,治病都是最難說的事。瘧疾畢竟是很難死人的病,十個裡也就能死一個,再加上方子明顯過分中庸,太後氣怒之下,才會說出‘治不好你們也彆想活’的話,事實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後也是病死,伺候的太醫也都沒有治罪。畢竟必死之病人家也隻能儘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醫生說了算的。這一次皇帝頭痛心痛,太後甚至都沒太重視……若是所有診治醫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陰死個把病人,又有何難?藥毒不分家,為名醫者,要不留痕跡地害幾條人命,隻怕也不算難吧?要不是劉太醫把這事和她說穿了,誰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時太後的一句話有直接關係?

彆緊張,她不斷地安慰自己——彆是想太多了,這件事也還有許多疑點,這十多人如何能夠齊心?哪怕隻有一個人良心不安……

這個良心不安,還願意為病人爭取幾句的人,現在不就正跪在她身前嗎?彆的大夫,也不能說沒有醫德,起碼當時在太後的威脅下,為了自己的性命是已經不顧病人的身體了,如今又如何能指望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去竭力救治皇帝?而且歸根到底,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們——可不怪他們怪誰?要不是他們隻開了中庸的方子,太後又如何能惱怒得說出那番話來?

徐循現在已經完全亂了,隻覺得太陽%e7%a9%b4突突地跳,也和皇帝一樣是脹疼了起來。她放棄去追問是非對錯,而是直接道,“我想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我倒要問你一句,不說破,指不定還有平安過關的可能,你今日和我說破,又是因為什麼呢?”

劉太醫抬起頭來,朗聲道,“不怕娘娘笑話,下官入太醫院十二年有餘,前二年鬱鬱不得誌,其後也算飛黃騰達,為何?隻因下官以醫道為先,置生死為後。——生死皆度外,富貴又何能異?十年後,下官亦將以醫道先!”

當日皇後鬼胎發作,幾乎必死。是他直接把周太醫的療法完全推翻,方才救了胡皇後一命。卻也因此和周太醫結下仇怨,到今日依然關係微妙。皇帝瘧疾發作,在生死跟前,眾太醫皆用虎狼藥,他據理力爭,欲挽狂瀾,想必也沒少得罪同僚。如今在徐循跟前戳穿此事,等於是把性命、富貴交在了徐循手上,稍差一點的結果,就可能是革職還鄉。但劉太醫依然要說,依然要做,隻因為醫生因以醫道為先,比起性命甚至富貴,他最想要的,還是治好病人,不論這病人是皇後還是皇帝,又或者是宮女宦官,他考慮的事情,從未有變。

徐循認識他已有十年,卻從未想過劉太醫還有這樣一麵,事實上她更未想到的事,咫尺之間能有這許多風雲詭譎,要不是劉太醫說破,很有可能大家無知無覺之下,皇帝就這麼被暗暗醫死。一時對劉太醫是肅然起敬、感佩萬分,她凜然道,“先生請放心,加官進爵不敢說,但隻要我還未倒,就一定能保住先生。”

劉太醫麵上也是一鬆——雖然生死在醫道之後,但畢竟沒有人是想死的,他能得到徐循保證,起碼活的希望大了幾分。

現在知道了病因,徐循詫異之情略減,餘下的隻有無邊無際卻又沒個去處的憤怒,雖然已經是以前的事了,但她仍不禁問道,“若當日能依先生的方子,大哥能有痊愈的希望嗎?”?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下官開了藥方,當時自然就是有信心將陛下治愈。”劉太醫坦白道,“但由陛下這幾個月的小病小痛來看,實在元氣虧損已非一日,隻是從前未曾表現出來。畢竟眾醫皆是爐火純青的大家,也不可能開方偏差到如此地步,當日依我推測,陛□子骨,應當是在兩年內出現問題的。”

“到底是哪一味藥造成的問題?”徐循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這……”劉太醫猶豫了一下,“草烏傷腎、馬錢子傷心經……”

他說了七八味藥,方才道,“即使是開出一味,也要再三斟酌,奈何當日老娘娘催逼甚急,陛下病情也凶險,便作了個‘以毒攻毒’,橫豎是一賭了,在下同僚,求的都是要儘快見效,免得夜長夢多。唉,說來也是誤打誤撞,如果當時由下官方子來治,陛下可能都挺不過開始兩日。畢竟瘧疾凶狠,而從如今來看,他元氣虧損又極為嚴重,這一點,當時下官又是不知情的。”

這樣說,皇帝這幾個月的命,還算是撿來的了?徐循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喃喃道,“可……可大哥還這麼年輕……”

劉太醫現在和徐循的關係,已非從前可比,再說他和徐循交往不少,也多少知道徐循的脾氣,聞聽徐循說話,便直言道,“也不瞞娘娘說,皇爺這一脈本就有病遺傳,再加上皇爺自小服丹,又旦旦而伐……”

換句話說,皇帝今日的情況,三分人禍、三分天意,也有那麼三分,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徐循心中難過萬分,不覺也有幾分自怨自艾:早知道服丹危害這麼大,她又怎麼會不聞不問?可恨她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又覺得丹藥應該也是好東西,也不必和皇帝衝突太過……

在劉太醫跟前,她不願軟弱太甚,雖然鼻子發酸,但也還是強行把淚意壓下,問道,“那,今次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