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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84 字 3個月前

又放鬆又氣悶,一鼓腮翻了個白眼,悶聲道,“陛下英明。”

無數譏刺暗含其中,皇帝聽得舒心順意,不由哈哈大笑——“來了!”

前方道上,黃沙乍起,一團煙塵包裹著數不清的精兵慢慢奔來:沿路騷擾他們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銳的兵馬,但這一次迎向他們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瓦剌精兵,來自阿魯台手下的鋒銳!雖然以斥候為主,但蒙古漢子,即使是斥候,戰力也已經非同小可。一路上遊走騷擾遙遙墜著大軍,極是擾人,可要消滅,卻又著實難覓蹤跡。如非被引至關口,又見敵人數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個大功,他們又豈會貿然而出?

無需號令,這一支身經百戰的邊防精銳,便已經布好了陣勢,皇帝呼喝一聲,道,“兒郎們,拿好刀,多殺幾個,多換些錢財!”

其實,又何須他多加呼籲?能在皇帝的率領下作戰,誰不想好好表現?這一支輕騎,個個都是戰意滿滿,望著敵人的眼神,不像是看著餓狼,倒像是看著香噴噴的肉包子。

眼看敵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們踏入輕騎射程之前,卻是驟然分兵加快了馬速:兩軍實力相若,可蒙古人馬術好,箭術也好,更為靈活,一旦遊走開來,更為難纏。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陣猛衝,就是想要破入陣中,大事殺戮。

無需二話,皇帝口中連續發令,軍隊即刻變陣,即使隻是數百人的隊伍,一樣分出了各種職能,往敵人那頭迎了過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諾言,留守後方,隻是彎弓待射,眼神在戰場上巡梭,尋找著合適的對象……

雖說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但皇帝又豈是易與之輩?從小在祖父膝頭長大的,自己也曾經曆過被敵軍團團圍困的絕地。主將指揮若定,輕騎奮勇當先,又確實都是精兵,裝備較敵人不知優良了幾倍,這一戰的結果卻沒什麼懸念。雖然未能全殲敵人,但也起碼留下了三十多條性命,射傷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傷了上百匹馬。

少了馬,斥候們便不可能再跟著大隊伍,兀良哈諸將對瓦剌太師遣兵過境之舉,隻怕也是心存不滿,沒了馬的斥候就像是沒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發揮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帶傷,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臉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薩滿的本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恢複戰力。這一戰算是大獲全勝,眾人將同袍屍身收斂,敵軍首級割下,便興高采烈地唱著《得勝歌》,往大營方向返回了去。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軍歌雄渾,饒是東楊大人多年來曆練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當此也是熱血沸騰,險些要放聲同唱——念及閣臣身份,到底還是強忍住了,隻是使勁撚著胡須——偶然間一瞥皇帝,他卻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將手給放下了。

一場勝仗,己方丟了五六條性命,換來的是對方三十多人,這場勝利幾乎可以說沒什麼瑕疵,皇帝本應開懷大笑,和軍士一道同唱《得勝歌》,然而,這位年輕的帝王麵上,卻是隱懷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東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邊後,西北的兀良哈也該老實一陣子。皇帝可說是個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還有什麼事,值得一個帝王念茲在茲,即使在如此歡暢的時刻,都不由得隱懷心事呢?

東楊大人雖然隨君在外,但並不是和京城斷絕了聯係,隻是稍加聯想,便知道皇帝現在正為何事煩心。他心裡頓時也隨著快速地撥起了算盤,撚著胡須的動作,也隨之一變,由強壓激動的大力撚,變做了老謀深算的輕撚……

一行人是出關誘敵迎戰,現在還兵入關,自然有人上前接應,皇帝沒興致多說什麼,東楊大人自然要上前說明戰況——少不得些許誇大,為主上吹噓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來,皇帝卻依然是沒什麼反應,反而是一行人策騎往大營回去時,他歎了一口氣。

東楊大人等的就是這一口氣。

“得勝而歸,未知陛下因何心憂,不笑反歎?”

皇帝神色有些鬱鬱,他擺了擺手,又歎了口氣。

是了,東楊恍然:和大臣說家事,皇帝拉不下這個麵子。

如今京中局勢,東楊閣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儘在邊務,謀劃的就是勾心鬥角,又如何看不懂圍繞著後位而發的龍爭虎鬥?皇後雖去,但皇莊妃異軍突起,京中謠言四起,貴妃風雨飄搖……毫無疑問,兩個愛妃,一個後位,皇帝這是在猶豫了,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揀選!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個局外人極容易堪破,但對當事人來講就是最難悟出來的珍瓏局。皇帝沒臉講,但不代表他楊勉仁不可以隱晦地說。他不是縱橫家,不能一言喪邦、一言興邦,但楊閣老一生氣運因言而起,屢屢投機都能站在贏家這邊,這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謁陵乎,先即位乎?”引來了他富貴無邊的前程,如今這句話,他要說出來的是楊家後代子孫的安穩!

雙目一掃,見皇帝身邊幾個護衛均都並未靠近,馳馬在稍遠處跟隨,東楊大人一咬牙,年輕時的那股混勁兒再度上湧,他催馬幾步,靠近了皇帝的禦駕。“陛□為龍體,呼吸之間關乎天下氣運。”開始忽悠了,“這一歎,不知要歎出怎生的風雲變幻,說不準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這一說,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歎多少口氣,可不見京城發大水。”

“這便是天人感應,”東楊大人一本正經地說。“陛下隨口而呼,不會引動天機,今日這一歎,歎由心生,豈有不引發雷霆,惹來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來勁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歎息?”

“還是天人感應。”東楊在馬上做了個揖,“東宮不安於位,父子連心,兩顆紫薇互相感應,陛下必定心生憂愁。臣鬥膽,妄自揣測陛下心意,此時定是鬱結難歡。”

皇帝隻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謠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會大嘴巴到處去說,隨駕官員知道不知道,就看個人消息靈通不靈通了。就算知道了,說穿不說穿,也全看個人的需要。

“友人寫信告知。”東楊大人坦然說穿,“此事非同小可,還請陛下早日處斷。”

“處斷?”皇帝回問,“悠悠眾口,如何處斷?謠言猛於虎,有形虎好對付,這一隻無形虎,還能有什麼辦法去對付?”

“殺。”東楊大人果斷道,“太子為貴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無戲言,豈能有假?羅氏妖人假冒妃嬪家屬,散布謠言居心叵測,以臣所見,已觸犯大逆之罪,可處極刑!”

君無戲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貴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這話堅持下去。換句話說,金口玉言都為太子的身世做過背書了,滿朝文武就是要鬨,鬨得起來嗎?

不可能鬨到官麵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關的大事,一旦牽扯進去,稍有不慎,連宗室都難免合家赴死。一般的官員哪有如此大膽,又哪有如此無私,為不知真假的羅氏家人張目?

對東楊大人充滿了殺伐之氣的建議,皇帝並未回複,而是顯而易見地露出了猶豫之色。楊大人見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罵了一句臟話:葉逆乃彆!老的瘋,小的也不遜色啊!

老的能說出‘勉之,世子多疾’這麼無恥的話,小的就能給太子換個媽……這不都是自己作出來的亂子?娘的,難怪太後不欲立貴妃,難怪西楊、南楊那天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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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思緒從東楊大人腦中飛過,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盤星:不論是不是真,局麵為此,也沒有彆的應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穩了隊!

在他緊張思考的時候,皇帝顯然也在反複猶豫,他到底還是飄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勉仁,此事,彆有掣肘啊……”

誰把羅氏家人放出來的,誰就是此事的掣肘。皇莊妃?太後?廢後?

楊大人的腦子都快轉出了糊味兒,好幾次話都要衝出口中,卻又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會,他終於是開口了。

“陛下,”楊大人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措辭,“您今年已經三十歲了。聖人雲:三十而立啊。”

三十歲,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對一個皇帝來說,可以到了他最黃金的一段時間。——太小了,還未經世事,沒法玩轉一個國家,太老了,百病纏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樣瘋魔。三十歲到五十歲,是一個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經驗也足夠豐富的黃金時間。偌大一個國家,能和皇帝的意誌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後宮妃嬪閹人,無非是皇帝的附庸,當皇帝在意的時候,他們的話可抵千軍,當皇帝不在意的時候,他們就是個%e5%b1%81!

不論是太後、皇後又或者是寵妃、大宦,都是皇權的附屬物,豈可威脅皇帝本人的意誌?能和皇權抗衡的,始終隻有相權。後宮妃嬪,隻是兩權相爭的一枚棋子。

太後的權威、皇後的正統、妃嬪的賢德,這些東西重要不重要?重要。算數不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算數,它就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不算數,它就不算數。

相臣之一的東楊大人,就在強烈暗示皇帝:在這件事上,相權不會掣肘,太子生母是誰無關緊要,皇帝怎麼說那就是怎麼回事,起碼他楊大人不會找茬。這件事,皇帝大可聖心獨運!

內閣已非鐵板一塊,西楊和南楊如不同意——不,東楊大人讓自己彆想太美,局麵如此,皇帝一旦下定決心,其心必定如山不可動搖。他的兩個老同誌和老對手,是不會做出不智的決定的……雖說笨了點,但他們可還沒有笨到這個地步。

一言定生死,東楊大人撚著胡須,微微一笑:這一劍雖然出得晚,但好歹還是遞到了位置上。

然而,對他極富煽動力的蠱惑,皇帝卻沒有熱血沸騰的響應,他甚至是有幾分譏誚地睇了楊大人一眼,眼神微涼,清明如許。

“你怎麼老說些廢話。”他甚至還笑了笑。“朕年歲幾何,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

言語雖然平靜,卻是透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