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1 / 1)

話裡有話,家裡人都聽得出來。

穆冰瑩更明白嫂子是在說給她聽。

大家都沒說話。

王雨娟或許是因為剛才的鹹雞蛋氣還沒消,或許是平時積壓太久,看向穆冰瑩,“瑩瑩,今天有李紅姝掐著你痛點膈應你,明天後天就會有張紅姝,王紅姝,隻要你不嫁人,就安生不了,你的長相身材在全公社都是出挑的,就算拿到縣城,也不差那些天天牛奶雪花膏養出來的人,隻要你真心想找,明天我就讓娘家表姐再給你安排。”

“你什麼意思?啊?你什麼意思?”

董桂紅手裡抓著雞蛋衝進來,“什麼叫真心想找,你這意思我們瑩瑩是不真心想找的了?怎麼?瑩瑩不嫁人不但礙著外人,連你也覺得礙眼了?”

穆冰瑩站起來攔住母親,“媽,你去煮雞蛋吧,煮完了切成塊端上來,讓家裡都嘗嘗鹽味夠不夠。”

“切什麼切!”董桂紅不但沒走,又往兒媳婦跟前湊近,“吃個鹹雞蛋你就嫌了,我花錢買的雞,我掙糧食養的雞,我自己醃的鹹雞蛋,煮給我阿囡吃,你有什麼權利嫌,自打壯壯生下來,你就整天一門心思琢磨著怎麼把瑩瑩嫁出去,彆以為我不知道,外麵那些風言風語,一半都是你攪和的!”

王雨娟本來已經害怕了,一聽這話‘蹭’地站起來,“媽,你怎麼紅口白牙冤枉我,是,我是想讓瑩瑩早點嫁出去,但那也是為了瑩瑩好,你們總不能養她一輩子……”

“怎麼不能養她一輩子,她一輩子不嫁人,我就養她一輩子!”董桂紅氣紅了臉,“瑩瑩在農場當記分員,工分掙得比你還要多,每回年底分錢,第一個就要給你,給你兒子做鞋做衣服,她對你這個嫂子也是沒話說吧?她身體是不好,但是她在家有偷過懶嗎?家裡家外這些活她哪天甩手不乾過,在家怎麼就礙著你眼了?”

“媽,這些先不提,你說我在外攪和,你就是往我身上潑臟水。”王雨娟臉同樣氣得通紅,“瑩瑩她是咱小妹,就算想讓她嫁,那也是咱關起門來自己打算的,外麵傳的難聽,我去撕了那群人嘴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去煽風點火,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對咱家又有什麼好處。”

婆媳倆這是第一次挑破小心思吵起來,家裡兩個男人選擇不吭聲。

“媽,今天李紅姝說我勾搭常文棟,我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嫂子就第一個衝上去罵她。”穆冰瑩心裡不好受,“嫂子,你彆生氣了,今天事情堆得太滿,你讓我緩一緩,等過兩天給你答複,好不好?”

董桂紅還想再說話,手腕被女兒緊了緊,又將話咽了回去,同時眼裡泛起了淚花。

看到穆冰瑩的態度放得這麼低,想到她平時的好,再看到婆婆的樣子,王雨娟眼睛突然也紅了,“要是爸的生產隊長能落到你哥頭上,我才不會這麼著急。”

“瑩瑩,我真是為你好,生產隊長要不在咱家了,農場記分員這麼輕鬆的活,你根本乾不長。”

“嫂子,我明白。”穆冰瑩轉過身,接過她媽手裡的鹹雞蛋,“媽,我去煮,你們先吃。”

穆冰瑩走進廚房,把雞蛋放進大鍋裡,添上兩勺水,坐到灶洞後麵的板凳上,從旁邊的柴堆裡抽了兩根玉米杆點燃放進灶洞裡,看著燃燒起來的火焰,心頭的壓力越來越重。

董桂紅走了進來,“這裡熱,媽來燒。”

“這裡太熱了,媽你出去歇著。”

娘倆互相推讓,最後誰也沒走,一起坐在灶洞前麵。

董桂紅摸了摸女兒的頭發,“阿囡,媽能養你一輩子。”

穆冰瑩忍了半天,聽到這句話,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她快速將眼淚忍了回去,轉頭對母親露出笑容,“哎。”

“你嫂子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你要真嫁了,媽和你爸得整夜都睡不著覺,在家裡我們心裡反而踏實。”董桂紅聲音放輕,“但媽想聽聽,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村裡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差不多都結婚定親了,你看到人家小倆口走一起,甜甜蜜蜜的,你就不羨慕,不想也找一個?”

董桂紅早就做好了養閨女一輩子的準備,但她心裡清楚,這話她隻能嘴上說一說,真不讓女兒結婚,那是害女兒,不是疼女兒。

不說以後閒言閒語會越來越難聽,就算一輩子沒個意外,他們也會比女兒早走,女兒要是不結婚,無兒無女無丈夫,年紀大了,誰來管她?

隻不過當媽的清楚,女兒現在確實沒嫁人的心思,所以才衝在前麵護著她。

穆冰瑩沉默幾秒,笑著道:“羨慕,怎麼會不羨慕,得嫁,肯定得嫁。”

董桂紅也笑了,“是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你再緩兩天,等做好準備了,媽親自給你找,我們阿囡身子不好,那是享福的命,肯定能找個把你捧著疼的好人,這最好啊,就找在媽跟前,媽就真能疼你一輩子。”

穆冰瑩緊緊握住母親布滿老繭的手,望著灶洞裡的火苗,雙眼慢慢溼潤,也慢慢失去眼底深處隱藏的光芒。

兩個鹹雞蛋,切成了八塊,家裡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沒有落下一個人,多下來的三塊,也如董桂紅所願,進了女兒和孫子的肚子裡。

夏夜繁星閃爍,明月如鉤。

莊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飯,便熄燈休息。

等院子裡徹底安靜下來,穆冰瑩拿起早就放在枕頭邊的手電筒,打開第一檔微弱的光亮,照著翻身下床,走到門邊聽了聽,再次確定正房那邊真的沒動靜了,返回床邊。

掀起涼席卷起來,放到地上,再輕輕揭開床板,穆冰瑩跨進去,弓著腰爬到床角,從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著往外走。

夏夜悶熱,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情緊張,穆冰瑩走到一半後背便出了一層細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麵時,汗珠子已經順著下頜滴落到頸間。

穆冰瑩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發現除了蛙叫蟬鳴和樹葉的颯颯聲,沒有其他動靜後,鬆了口氣,把席子攤在地上,坐上去,拎著%e8%83%b8`前的衣服,拿起蒲扇對著裡麵扇風。

燥熱舒緩後,用鑰匙打開木箱,箱子雖然放在床底,但她經常拿出來觀看,所以裡麵並沒有多少灰塵。

書籍整齊安靜疊放在箱子裡,封皮上寫著語文,數學,代數,地理……看上去沒有問題,但如果有人揭開書皮,看到裡麵的內容,絕對要大驚失色。

根正苗紅的穆家,居然藏著這麼多封資修的毒草!

穆冰瑩無比清楚,這些書籍字畫一旦被人發現會怎麼樣,但她改變不了骨子裡與生俱來對知識的渴望。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學校的中心操場,書籍堆得像座小山,她親眼看著熊熊大火吞噬了書山。

燒毀的每一本書名字穆冰瑩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上剛捧著飛鳥集,思考什麼是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第二天,便看到飛鳥集死於烈焰,燒焦枯黑的紙片在她眼前飄落,燃燒的灰燼落在她肩膀上,腳底下,深刻體會到另一種扭曲的靜美。

燒書的人是那麼慷慨激昂,她卻感覺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踩到馬路上的井蓋要趕緊拍一拍屁股,否則接下來便會倒黴,在屋裡打傘會長不高,摸了麻雀臉上會長雀斑,吃了魚籽會不識數變笨……

那些天,她像是為了證明什麼,把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幾次井蓋,沒發生一件倒黴的事,偷偷在屋裡打傘,個子往上長了兩厘米,養了麻雀天天摸著玩,臉上沒有長雀斑,吃了魚籽,考試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這些事的結果,她惶亂的心靈得到了寧靜。

安靜的物件沒有任何錯,是大人給它們施加了咒語。

穆冰瑩開始常常去在公社當倉管的叔叔那邊玩,趁著叔叔去打飯的時候,鑽進倉庫裡尋書,那是還沒來得及燒,人人避而遠之的書。

大部分書收上來時已經破損,能從裡麵找到一本完整的並不容易,她隻有五分鐘的時間,很多時候都白來,但她很幸運,在那些書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書和字畫。の思の兔の在の線の閱の讀の

那個時候,串聯北上,她融在同學們之間,思想卻遊離在所有人之外,雖然一起前進,但做的事並不一樣,趁此機會,又偷偷攢了半箱古籍字畫。

彼時十四五歲的她,沒有多崇高的思想,她隻是發自靈魂深處渴望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識,知道一旦焚燒摧毀乾淨,便再也沒有機會看到。

當時妖風肆掠,穆冰瑩不敢白天看,她主動選擇住家裡這間耳房,因為這個房間有兩道門,另一道門打開後直通後山。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懷揣著書籍,奔跑在前往後山曲折的小路上。

她知道自己心臟有問題,不能跑得過快,聽過山裡會有狼和老虎出沒,還聽說裡麵躲藏著流竄的罪犯,她害怕,但心裡的渴望戰勝了害怕。

她躲進嶙峋岩壁間的夾縫裡,悄悄打開手電筒,讀完了曆代線裝舊籍,名家手劄,一直掛念著沒看完的飛鳥集,以及泰戈爾、普希金、萊蒙托夫等大師的詩集名著,還看了簡愛,飄,傲慢與偏見裡的浪漫愛情,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裡的淒美纏綿,聊齋裡的人鬼情未了……

穆冰瑩還記得,當看到聊齋蛇精化形篇,蛇精吃人的時候,耳邊同時傳來了嘶嘶的蛇聲,她嚇得後脊冒汗,渾身僵硬感受著冰涼的蛇從腳踝上滑過。

驚險的環境下,感官無線放大,對那些文字裡的浪漫與自由也格外記憶猶新。

穆冰瑩聽著山澗琤琮聲,坐在蟲蝶飛舞的草地上,觀賞臨摹齊白石的山水蟲草畫,勘探感悟立萬象於%e8%83%b8懷的境界,她就看著身邊人口裡的封資修毒草,看著這些罪該火燒的牛鬼蛇神長大。

穆冰瑩非常明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幸運的是,她有一個根正苗紅的好出身,住在寧靜的鄉下,在彆人眼裡,是病弱無力需要照顧的印象,她謹慎小心,時常變換地點,最終連父母也不知道,她的思想與靈魂是如何逐漸成熟的。

第5章

閱讀活躍了創作欲,每當開始寫作文的時候,這種欲望尤甚。

穆冰瑩每個星期會去公社叔叔伯伯那看報紙,看雜誌書刊。

她看出那些文字潛於表麵正義下的扭曲,心裡不認同,也不想寫那樣的東西,但她仍然堅持去看。

即將升高二的那年暑假,穆冰瑩終於看到了一篇不同的文章,她看到了文字中與自己思想相似的觀念,她興奮至極,覺得等來了希望。

花了一晚上時間,用青少年視角創作了一篇文章,寄到了那家報社,寄給了那篇文章的作者。

收到回信比想象中快得多,她的文章被選上了,除了這個好消息,還附帶三元六角,那是她的稿費。

穆冰瑩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