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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窩精神妓院 九重門 4355 字 3個月前

舞台下永遠圍著三圈人。離舞台最近的人賣命地跳動,碰撞,尖叫,暈厥,就像熱水裡的分子;第二圈人高舉著手大聲跟唱,秩序井然;第三圈人搖著宣傳冊,悠哉地在地上野餐。第一圈人立在時間的腳尖上,第二圈人拽著時間的腳跟,而我們是第三圈人,我們喝著啤酒泡目送他們離開。

他們會回過頭來,向他們曾經的夥計道彆嗎?答案是不。

我咽下一大口啤酒,喊著回答:“我不在乎!”

莊生搖著頭笑,喝完一大杯酒後他向我提議:“我們乾點有趣的事兒吧。”

什麼是有趣的事兒?

有趣的事兒有很多,比如說加入舞蹈。

比如說偷盜。

如果虛幻的東西可以實體化,那麼我們乾過的任何事都長著尾巴。他們穿進你的腦袋,但未必出來。就像滯留在受精卵邊沿的精-子,尾巴沾在細胞壁上。想進進不去,想出也出不來。

五彩的燈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旋轉,光在舞池裡旋轉,舞池裡的人像絢麗的蟲子在空氣裡旋轉。我問莊生:“選誰?”

“選一個特殊的人。”

我們看見一邊的沙發上癱著個醉漢,他抱著一張碟片,又哭又叫。莊生用下巴戳了戳那個方向說:就選他吧。

那是把遠離人群的半圓形沙發,沙發前放了一條大理石矮桌,一紮白蘭地堆在上麵已經見底,橫七豎八形成一壘透明的玻璃牆。莊生靠在沙發邊上對我說:這次你來選吧。

我慢慢把手伸下去,用指尖夾住那張碟片。

“就這個?”

“就這個。”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沒吹起的氣球,舉在醉漢鼻孔晃呀晃,他發出豬一樣的聲音,騰出手在半空中抓了兩把。碟片貼著他的%e8%83%b8一點點滑下沙發,正好落入莊生手裡。有趣有趣,莊生瞥了眼封皮,把它遞給我。

那是張很舊的唱片,封皮上的嬰兒在水中追逐一張鈔票,那張一美元旁邊用簽名筆畫了隻猴子。

我看了半天,直到莊生催促我逃跑。我問他:你有沒有覺得這孩子跟那個小掃把星特彆像?莊生說,剛生出來不都一樣嘛。快走吧。

這時候莊生的肩膀上出現一隻手,有人衝我們打招呼:嘿,偷得還不夠多嗎?

蒲齊和另外兩個男人貼著莊生,手裡來回甩著把小刀。我說我們隻是看看他手裡的唱片,他們什麼也沒說,直愣愣地盯著我看。莊生扯出一個笑臉問:“沙發上這位是誰啊。”蒲齊旋了旋手臂,刀尖紮進了沙發皮。莊生往後麵揚了揚頭,示意我快點逃跑。蒲齊笑眯眯地往我肩後麵看,他的同夥正在朝我們靠近。他問我:你的%e5%b1%81-眼對海洛因比較感興趣,還是冰毒?

“最好是一條臍帶。”說完我舉起唱片,朝他漂亮的腦門砸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麵是最後的三章...真相在那裡....

☆、17

淩晨兩點的街道最黑暗最空曠,我和莊生像兩袋青紫的骨頭,爬出地下,在街道上緩慢滾動。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的臉像一隻潰爛的蘋果布滿瘡孔,我的%e5%b1%81-眼裡全是白色毒藥。他們架住我的肩,把我當一隻沙袋捶,我的臉在不知道幾個拳頭間來回煽動。身體的運轉速度加快,世界就忽然安靜下來。你的身體在用肉做成的%e8%85%bf腳和拳頭之間飛梭,而在另外一個空間裡,他們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以被捕捉到。就像學者說的,從橋上扔下一塊石頭,砸中十年後的自己。我看見一個拳頭飛過來,幾秒鐘後牙齒%e8%84%b1離口腔。

站在飛機跑道的末端,淺灰跑道從你腳下往前伸展如同一圈乏味的滾動帶,那裡隻有一架飛機起飛降落。

蒲齊揪住我的頭發把我往後擰,我乾癟的肚子憑空挺出來,就像一麵人皮鼓,不捶也不行。他們把拳頭敲上去,我的肚子往後縮,他又把我往後擰,肚子再次凸出來,他們把腳摁上去。

飛頭筆直向下衝,你在跑道末端看見那隻燕尾一樣的飛機%e5%b1%81%e8%82%a1,尾翼隻開了一半。該死。逃遠點,不然火球會吞沒你,而殉難名單上不會出現你的名字。

我站不起來的時候,他們把我放倒在地上,一隻尖頭皮鞋頂起我的鼻子。機艙裡的人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好不所知。收起小桌板,放下擋光板。

皮鞋的尖尖頭繼續往後送,讓我結結實實來了個後滾翻。氣流鷹翼一般劃過機尾,卷斷半根機翼。我從地上抄起一把小刀,使了全力跳起來,扳過一個男人紮入他的身體。他們尖叫,狠狠把我踹回地上,他們抽出我的皮帶,扒下我的褲子。

地表溫度是零下五度,機艙裡熱得像一隻蒸籠。蒲齊的聲音在我充血的耳膜邊上滾動。快插-進去。針頭插-進來,推送,冰涼的液體泉水一樣湧進來。

這是史上最倒黴的飛機,機身儘毀,%e5%b1%81%e8%82%a1在靜止的傳送帶上高高翹起,機尾中間插入了一條樹枝。檢查的人在小冊子上草草做出結論,樹枝插入飛機%e5%b1%81%e8%82%a1,導致飛機墜毀,一百來號乘客死於非命,死於不夠結實的飛機%e5%b1%81%e8%82%a1。

冰山從脊椎上開過,我的肩胛骨像兩塊凍土向上翻起。劉院長說他曾經自殺過無數次,在最接近死亡的那個位置,會有一座冰山開過,你看到蒼茫的地平線上遊來一條魚鰭。然後就是冷,鋪天蓋地的寒冷和恐懼。

我一點點往前爬,往前爬,像嬰兒一樣往前爬,像嬰兒吮奶一樣吞著自己的血液。我不斷呼喚莊生的名字,蒲齊把腳踩在我腮幫子上。喊我神經病。他說你是我見過最奇怪最有趣的白癡。

莊生的情況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他把我拖出俱樂部的時候,說話全是大%e8%88%8c音。我像隻烏龜一樣弓著背,揚起頭問他:你掉了幾顆牙齒。莊生回答說,是顆。說完舉出一隻手亮了個數字。他一鬆手,我就往地上摔,下巴撞在硬板板的水泥地上。他緩了口氣,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反問:那裡了?裡掉呢幾顆牙齒?我接住剛剛被水泥地撞落的一顆牙齒,和一把血。我說我掉了山顆。

回去的路走得比吸了大麻還長。我在中途恢複了點體力,可以直起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跳了。每跳一下,%e8%83%b8腔就撕裂般的痛。“該死,”我說,“那個兔崽子好像打斷了我的肋骨。”

莊生在第三個路口忽然停住腳步,抽骨似的一%e5%b1%81%e8%82%a1坐在了路邊上。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發現他沒跟上來,就回過頭去拉他。他望著我向他伸出的手臂忽然笑了,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哀戚。他說:我走不動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抓住他的衣領往上扯,他死活不起來。看他這樣,我也一%e5%b1%81%e8%82%a1坐在了地上,像隻快要爆炸的大水球,呼哧呼哧地喘氣。“我真的走的不動了,你快走吧。”莊生的眼睛裡忽然掉出眼淚來。他說,我可能再也不走了,你快走吧,他們可能會上來。

他越說聲音越小,說得我越來越害怕。我問他你為什麼不走了?

“因為我快死了。”莊生%e8%84%b1下他的黑色翻領外套,露出肚子上腥紅的洞。他一點點躺下去。“那個娘炮捅了我一刀,痛死我了。”

天一點點亮起來,照見柏油馬路上那道纖長的血跡。我%e8%84%b1下外套蓋在他身上,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好好呆著,我命令他,我去電話亭叫救護車。莊生嗤嗤地笑起來,從口袋裡掏出被摔得粉碎的手機扔在地上。血從他腰後麵漫出來,在鉛灰的馬路上開出一朵熾紅的花。那條細長的血跡連接在血花上停止流動,宛如一條失去彈性的臍帶連入母體,臍帶的另一端,被生生勒死的嬰兒臉孔青紫眼睛碩大。

投入硬幣後電話那頭一直是忙音。嘟——嘟——嘟——,每個忙音間的距離大約是三秒鐘。我在電話亭裡看不到那頭的莊生,我知道他像一隻半癟的氣球正在一點點放氣。電話在響滿三十聲後接通。那頭的人咳嗽一聲。“喂?”●思●兔●網●

“有人快死了,”我哭著嗓子說,“平潭路四十七號,求求你們快點來。”

那頭的人笑了聲,回答說:前麵一個路口左拐,前行五十米處有一輛二手本田。

“什麼?”

“小多,這麼快你就認不出我了?”

冰山從心臟動脈開過,那些細小的冰渣如矛尖般挺出冰蓋。

“我沒有撥錯號碼。”

劉院長在那頭低低地笑。“坐上那輛車,回來找我。我們有事兒要辦。”說完他掛下電話。

兩隻手抓著聽筒,我額頭上的冷汗可以凍死一條大馬哈魚。

我把聽筒甩回去,以最快的速度往回噴跑。

五月的天馬路硬得像塊冰,拚死把膝蓋骨往上頂,差點要了我的小命。我的牙齒碎片像骰子在口腔裡轉,一小塊肋骨如同斷裂的基因往下滑落,我的胃在不該在的位置奔突悸動,身體氣壓接近於零。

馬路那頭的莊生,開玩笑,馬路那頭沒有任何人,那條血溝在莊生躺過的地方戛然而止,那條臍帶在最接近母體的地方赫然斷裂。莊生躺著的地方什麼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他流下的那一大灘血。

你知道我最後會奔向那輛二手本田車。就像劉院長知道我會那麼做。

打開車門我已經沒有氣力站立,一點點爬進駕駛位。車鑰匙就插在插孔上。自然風開著,車窗開著,音箱開著。擰動鑰匙車在我%e5%b1%81%e8%82%a1下麵震動,打開車燈射出半路的黃光。我的車在晨霧濺散的公路上奔馳,建築和樹木從兩側飛竄而過形同刑架與鬼魅。抓緊時間,快速飛奔。如你選擇,朝夕必爭。離禹城還有十公裡。還有二十公裡。還有三十公裡。

冷汗落在方向盤上像冰珠像子彈,我捂住腹部,一點點彎下腰。挺起來,我對自己說,開下去,快!快!我把頭靠在方向盤上,車依然在疾馳,樹影黑水般衝過車窗。來吧,如你當下,如你當初,如你所願。

我捂在腹部的手在灼燒,熔漿從指尖湧出來敲落在膝蓋上,地毯上,掛檔上。我把手抽出來看,上麵全是血,我看著滿手的血,我的肚子上有個大洞,血從裡麵掛下去,掛下去。我伏在方向盤上如同一片被吮乾鹽分的薯片,汽車在飛馳。馬路在飛馳。我看見副駕駛座上放著一張唱片。封皮上的嬰兒在水中追逐一張結了血塊的鈔票。

我放開方向盤,朝副駕駛座撲過去,打開那盤唱片。裡麵什麼都沒有。浸在淤泥中,泡進漂白劑裡。我摁下操作表上的按鈕,唱片嘩地滑出來。

偏離軌道。十米,二十米。離禹城還有五十公裡。

我把碟片裝進去,合上碟片殼。我手無寸鐵,我沒有槍。我手無寸鐵沒有槍。路標飛過來,擋光片飛過來,護欄飛過來,樹木飛過來,氣囊像泡泡糖一樣彈出來。穿著橙色警示服的人跑過來。我用最後的力氣打開車門,像一灘毫無用處的廢肉,從車裡爬出來,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