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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所以求求你,千萬彆生我的氣。你要是過於責怪我,我真不知該怎麼好。”

“哪裡,哪裡會責怪你,鎮靜下來說,”我輕輕握住雪的手,“你看見了?”

“是的,看得清清楚楚,頭一次這麼清楚。他殺了人,勒死了電影中那個女的。然後用那輛車把屍體拉走,拉得很遠很遠。就是你讓我坐過一次的那輛意大利車,那車是他的吧?”

“是,是他的車。”我說,“其他還有知道的?慢慢想想,彆著急。哪怕再小的事都好,凡是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

她把頭從我肩膀移開,左右搖晃兩三次,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大的方麵我也不知道。泥土味兒、鐵鍬、夜晚、鳥叫,如此而已。他把那女的勒死,然後用車運到哪裡埋上,就這麼多。不過說來奇怪,從中竟一點也感不到有什麼惡意。感不到那是犯罪,就像舉行某種儀式似的,安靜得很,殺的和被殺的都安安靜靜,靜得出奇,靜得就像在世界的終點,我形容不好。”

我久久地閉目沉思,力圖在黑暗中將思想歸納出來,但是不行。我設法把兩腳定定地站牢,同樣不行。頭腦中記錄的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事態,似乎都在頃刻之間分崩離析,七零八落。對雪所言,我僅僅是接受而已,既不全信,又非不信,隻是把她的話語自然而然地滲入白自己心中。其實那不過是一種可能性。然而這可能性中蘊含的力量卻是致命的、劈頭蓋腦的。這對她來說不外乎隨口之言的可能性,將我心目中幾個月來模模糊糊形成的某種體製一舉擊得粉碎。儘管那體製尚屬混沌未分的雛形,嚴密說來還缺乏客觀性,但畢竟使我產生了堅實的存在感和均衡感,而現在均已告吹,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能性是有的,我想。同時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如此想的一瞬間完結了,微妙地、決定性地完結了。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呢?現在我什麼都不願去想,過後再想好了。不管怎樣,我又孤獨起來。儘管同一個13歲的少女並肩坐在雨中的沙灘上,我仍然湧起一股無可排遣的孤獨感。

雪柔柔地握住我的手。

握了相當久的時間。手玲瓏而溫暖,但我以為似乎有些不現實,而覺得這種感觸不過是往日記憶的再現。是的,是記憶,溫煦的記憶。然而無濟於事。

“回去吧,”我說,“送你回家。”

我往箱根她家的方向開去。兩人都沒開口。沉默難忍。於是我把隨眼看到的磁帶放進汽車音響。音樂從中蕩出,至於什麼音樂則渾然不覺。我集中精力開車,手腳協同動作,及時變換擋速,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雨刷哢嗒哢嗒發出單調的聲響。

我不想見雨,遂在她家的石階下同雪告彆。

“我說,”雪站在車窗外,發冷似的緊抱雙臂,“我說的你可彆就那麼信以為真喲,我不過是看見罷了。剛才也已說過,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否屬實。嗯,千萬彆因此怨恨我。要是給你怨恨,那可就麻煩透了。”

“有什麼好怨恨的。”我笑了笑,“你說的我也不會整個相信。其實信也罷不信也罷,真相遲早要顯露出來,迷霧總會散去。這點我心裡有數。即使你說的屬實,也不外乎一種巧合——即真相通過你而大白於世。這不怪你,完全知道不怪你的。歸根結底,我得自己來澄清這點,否則什麼也解決不了。”

“去找他?”

“當然。當麵問他,彆無選擇。”

雪聳聳肩:“生我的氣?”

“哪裡,怎麼會!”我說,“有什麼可生你氣的呢?你沒有做任何錯事。”

“你真是個大好人。”她說。我發覺她用的是過去時①,“頭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

①日文中的“是”有時態,分過去、現在和將來三種。此處的“是”為“曾是”之意。

“我也是頭一次遇到你這樣的女孩兒。”

“再見!”說罷,她定定地看著我,顯得有點猶豫,似乎想再說句什麼,或想握一下我手以至%e5%90%bb一下我的臉頰。當然她並未這樣做。

歸途,車中似乎蕩漾著她口中那種是非莫辨的可能性。我聽著不明所以的音樂,打起精神目視前方,一路驅車返回東京。走下東名高速公路後,雨停了。但直到把車開進澀穀平時用的停車場,我也沒有關掉雨刷。雨停注意到了,卻沒想到要關雨刷。頭腦混亂,得設法整治。我在已經刹車的“雄獅”中仍舊手握方向盤,呆呆坐了好久,好久才把手從方向盤上拿下。

村上春樹-->舞舞舞-->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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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心緒所花時間則更長更久。

首先的問題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雪的話。我將其作為一種純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時將感情因素從儘可能大的範圍徹底剔除。做到這點並不難,因為我的感情早已遲鈍麻木得如同被蜂蜇過。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隨著時間的延展,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脹、繁殖,開始帶有某種確切性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東漢何休等托為三,且勢不可擋。我站在廚房裡把水燒開,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細細地煮好咖啡。然後從餐具櫥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床邊喝著。及至喝完之時,可能性已發展到近乎確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樣的吧!雪看到了正確的圖像——五反田殺害了喜喜後將其屍體運到哪裡埋上或用其他辦法處理了。

奇怪!原本沒有任何證據,不過是一個敏[gǎn]的少女看電影時產生的感覺而已,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存有疑念。這對我當然是個打擊,但我還是幾乎憑直感相信了雪所見到的圖像。為什麼呢?我為什麼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歸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開。

下一步,下一個問題:五反田何以非殺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個問題:殺害咪咪的同樣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殺咪咪不可?╩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仍不明白。怎麼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須殺害喜喜、或殺害喜喜和咪咪兩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處太多了。

歸終,隻有按我跟雪說過的那樣:找五反田當麵詢問。但如何開口呢?我試著設想自己向他質問的情景——“是你殺了喜喜?”這未免滑稽可笑,無論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齦齪卑劣。光是設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覺得齷齪,齷齪得幾乎作嘔。其中顯然含有錯誤的因素。可是不這樣做,事情便寸步難行。且又不可能適當暗示一點信息後靜觀事態發展。現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選擇。悖乎情理也好,含錯誤因素也好,總之勢在必行。所謂勢在必行,也就是必須使其行之有效。我幾次想給五反田打電話,幾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床沿,深深吸氣,把電話機放在膝蓋上慢慢撥動號碼,但每次都不能最後撥完,隻好把電話機放回原位,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對我來說,五反田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義遠遠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縱令是他殺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失去他,我失去的東西已經大多了。不能,我怎麼也不能給他打電話。

我打開錄音電話的開關,無論鈴怎麼響我都絕對不拿聽筒。因為即使五反田方麵打電話過來,就我現在的狀態來說也不知對他講什麼好。一天裡電話鈴響了幾次,不曉得是誰打來的。也許是雪,也許是由美吉,橫豎我一律置之不理。現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講話,無論是誰。電話鈴每次都響七八遍才停止。每次響起,我都想起曾在電話局工作的女友。她對我說:“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錯,她說得不錯,我恐怕的確該返回月球。這裡的空氣對我未免過濃,重力未免過重。

我如此連續思索了四五天時間,思索為什麼。這幾天裡我隻吃了一點點食物,睡了一點點覺,滴酒未沾。我自覺把握不住身體功能,幾乎足不出戶。各種各樣的東西在失去,在繼續失去,剩下的總是我自己——就是這樣,永遠這樣。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同一種人。處境不同,想法和感覺不同,但同屬一種類型。我們都是繼續失去的人,現在又將失去對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臉。“你這是怎麼了?”她說。她已死去,躺在地%e7%a9%b4裡,上麵蓋著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魚”。我覺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這感覺很是不可思議,但此外沒有彆的感覺。我感覺到的是無奈,靜靜的無奈,猶如廣袤海麵落下的無邊細雨。我甚至感覺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觸,猶如手指輕輕劃掉魂靈的表麵:一切悄然逝去,猶如陣風吹倒沙灘上的標痕。無論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

但這樣,屍體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還剩兩具。往下誰個將死呢?反正誰都得死,或遲或早。誰都得變成白骨,運往那個房間。各種奇妙的房間連著我的世界:火奴魯魯商業區彙集屍體的房間,劄幌那家賓館中羊男幽暗陰冷的房間,周日早上五反田擁抱喜喜的房間。到底哪個是現實呢?難道我腦袋出了故障不成?我還正常嗎?我覺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發生在非現實的房間,都是徹底經過藝術變形的處理後被移植到現實中來的。那麼原始性現實又在哪裡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棄我遠去。雪花紛飛的4月劄幌是現實嗎?不像,同狄克坐在馬加哈海岸是現實嗎?也不像。與其類似的事情場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現實。可是獨臂人為什麼能把麵包切得那般精致呢?火奴魯魯的應召女郎為什麼把喜喜領我去的那個死者房間的電話號碼寫給我呢?這應該曾是現實。因為它是我記憶中的現實,假如不承認其為現實,那麼我對於世界的認識本身必將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現錯亂症狀?

還是現實本身出現錯亂症狀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樣,不管何者錯亂何者患病,我都必須將這半途而廢的混亂狀況認真整頓一番。無論其中包含的是淒苦還是溫怒抑或無奈,我都必須使之到此為止。這是我的職責,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這許多人,才涉足這奇妙的場所。

那麼,我必須再度重蹈舞步,必須跳得精彩,跳得眾人心悅誠服。舞步,這是我惟一的現實,確鑿無疑的現實,已作為百分之百的現實銘刻在我頭腦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瀟灑跳得飄逸!我要給五反田打電話,問他是否殺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動。僅僅往電話機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體搖晃,甚至呼吸困難,如遇橫向掠過的強風。我喜歡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夠理解他。我幾次撥錯電話,幾次都無法撥準數碼。如此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