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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奇異的黑暗中探出,喊了一聲:“喜喜!”

靜等片刻,沒有反應。

怎麼回事呢?再往前去又過於黑暗,無可奈何。我決定稍等一會。這樣也許眼睛適應過來,而有新的發現也未可知。

我不知曾有幾多時間在此凝固。我側起耳朵,目不轉睛地注視黑暗。不久,射進房間的光線由於某種轉機而稍微增加了亮度。莫不是月亮升起,或者街上的燈光變亮不成?我鬆開把手,躡手躡腳往房間正中趨前幾步。膠底鞋發出沉悶而乾澀的嚓嚓聲,同我剛才聽到的鞋聲差不許多,帶有一種似乎不受空間限製的非現實性的奇妙餘韻。

“喜喜!”我又喊了聲,仍無回音。

如同我一開始憑直感所意識到的那樣,房間十分寬敞。空空如也,空氣靜止一團,居中環顧四周,卻發現角落裡零星放有家具樣的什物。看不真切,但從其灰色輪廓想來,大約是沙發桌椅矮櫃之類。這光景也真是奇特,家具看上去居然不像家具。問題在於這裡缺乏現實感。房間過大,家具則相形少得可憐。這是一個被離心式擴大了的非現實性生活空間。

我凝神細看,試圖找出喜喜的內色挎包。那藍色的連衣裙想必隱沒在房間的黑暗裡,但挎包的白色則應肖看得出來。也許她正坐在某張椅子或沙發上。

但我未能發現挎包。沙發或椅子上隻有一攤白布樣的東西,估計是布罩之類。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布,而是骨頭。沙發上並坐著兩具人骨,而且都非常完整,無一欠缺。一具大些,另一具稍小,分彆以生前的姿勢坐在那裡。大些的人骨將一隻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稍小的則兩手端放膝頭。看起來兩人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而後失去血肉,隻剩得骨骼。他們甚至像在微笑,且白得驚人。

我沒有感到恐怖。原因不知道,隻是並不害怕。我想,一切都已在此靜止,在此靜止不動。那警察說得不錯,骨頭是清潔而文靜的。他們已經完全地、徹底地死了,無須什麼害怕。

我在房間裡巡視一圈。原來每張椅子上都坐有1具人骨,總共6具。除1具外,全都完好無缺,死後己過了很長時間。每具的坐姿都非常自然,似乎當時根本沒覺察到死的降臨。其中一具仍在看電視。當然電視已經關了。可他(從骨骼很大這點,我揣度是個男子)繼續盯視熒屏。視線筆直地同其相連,如同被釘在虛無圖像上的虛無視線。也有的是伏著餐桌死去的,餐桌上還擺著餐具,裡邊無論當時裝著什麼,如今都一律成了白灰。也有的是躺在床上死的——惟獨這具人骨不完整,左臂從根部斷掉。

我閉起眼睛。

這到底是什麼?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

鞋聲再度響起,來自彆的空間。我分辨不出它來自哪個方向,仿佛是從什麼方位也不是的方位、從什麼地方也不是的地方傳來的,然而看上去這個房間已是儘頭,哪裡也通不出去。腳步聲持續響了一陣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沉寂幾乎令人窒息。我用手心擦了把汗。喜喜再次消失。

我打開來時的門,走到外麵。最後一次回頭望時,隻見6具骨骼在藍色的幽暗中隱隱約約地、白生生地浮現出來,似乎馬上就要悄然起身,似乎在靜等我的離去,似乎我離去後電視馬上打開,碟盤中馬上有熱騰騰的菜肴返來。為了不打擾他們的生活,我輕輕帶上門,從樓梯走下,廁到原來空蕩蕩的辦公室。辦公室同剛才見到時一樣,空無一人,隻有地板那同一位置上散落著幾張舊報紙。

我靠著窗沿向下俯視。街燈發出清白的光,路麵仍然停著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型卡車。沒有人影,早已日落天黑。

繼而,我在積滿灰塵的窗框上發現了一張紙片,有名片大小,上麵用圓珠筆寫著像是電話號碼的7位數字。紙片較新,尚未變色。對這號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翻過背麵覷了一眼,什麼也沒寫,一張普通白紙。

我把紙片揣進衣袋,出到走廊。

站在走廊裡凝神細聽。

不聞任何聲響。

一切死絕。沉寂,不折不扣的沉寂,如被切斷電線的電話機。我無奈地走下樓梯。到大廳後尋找剛才那位管理人,以打聽這到底是怎樣一座辦公樓,但沒有找見。我等了一會。等的時間裡漸漸擔心起雪來。我計算自己把她扔開了多長時間,但計算不出。20分鐘?1個小時?反正天色已由微暗而黑儘。再說我是把她扔在環境有欠穩妥的道路上。反正得趕回才是,再等下去也一籌莫展。

我記住這條街的名稱,急匆匆地返回停車的地方。雪滿臉不情願的神情,歪在座席上聽廣播。我一敲,她揚起臉,打開門鎖。

“抱歉!”我說。

“來了好多人,又是罵,又是敲玻璃,又是抓著車身搖晃。”

“對不起。”

她看著我的臉。刹那間,那眼神凍僵了一般。瞳仁頓時失去光澤,如平靜的水麵落入一片樹葉,輕輕泛起波紋。嘴%e5%94%87若有所語地微微顫動。

“咦,你到底在哪裡乾什麼來著?”

“不知道。”我說。我這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從方位不明的場所裡傳來,同那足音一樣不受任何空間的製約。我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慢慢擦汗。汗水在我臉上好像結了一層又涼又硬的膜。“真的說不清楚,到底乾什麼了呢?”

雪眯細眼睛,伸手輕輕觸摸我的臉頰,指尖又軟又滑。與此同時,她像嗅什麼氣味一樣用鼻子“嘶——”地深深吸氣,小小鼻翼隨之略微鼓漲,仿佛有些變硬。她緊緊地盯著我,使我覺得好像有人從1公裡之外注視自己。

“不過是看見什麼了吧?”

我點點頭。

“那是說不出口的,是語言不能表達的,是對任何人也解釋不清楚的。可是我明白。”她偎依似的把臉頰貼在我臉上,一動不動地貼了10秒或15秒。“可憐!”她說。

“怎麼回事呢?”我笑道。本來並沒心思笑的,卻又不能不笑,“無論怎麼看我都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或者不如說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可為什麼總是被卷進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件之中呢?”

“噢,那是為什麼呢?”雪說,“彆問我。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嘛!”

“的確。”

“但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我不很明白。”

“軟弱感,”她說,“一種無可奈何地被龐然大物牽著鼻子走的心情。”

“或許。”

“那種時候大人是借酒消愁的。”

“不錯。”

我們走進哈勒克拉尼賓館,在遊泳池畔以外的另一間酒吧坐下。我喝馬丁尼酒,雪喝檸檬汽水。一位長著一副謝爾蓋·拉赫馬尼諾夫般高深莫測的麵孔的、頭發稀稀拉拉的中年鋼琴手,麵對一架臥式鋼琴默默彈奏基本樂曲。顧客隻有我們兩個。他彈了《小星團》,彈了《但不是為了你》,彈了《佛蒙特州的月亮》。技術無懈可擊,但興味索然。最後,他彈奏了肖邦的一首前奏曲。這回彈得十分精彩。雪鼓掌時,他投以兩毫米的微笑,隨即轉身離去。

我在這酒吧裡喝了3杯馬丁尼,然後閉目回想那個房間裡的光景。那似乎是一場活生生的夢——大汗淋漓地睜眼醒來,舒一口長氣說“終究是場夢”。然而又不是夢,我知道不是夢,雪也知道不是夢。雪知道的,知道我看見了那光景。風乾了的6具白骨。它意味著什麼呢?那缺少左臂的白骨莫非是狄克·諾斯?而另5具又是何人呢?

喜喜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恍然記起衣袋裡那張在窗框上發現的紙片,趕緊掏出去電話亭撥動號碼。沒有人接。鈴聲仿佛垂在無底深淵中的秤舵,持續不斷地呼叫不止。我返回酒吧,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

“如果能買到機票,我明天回國。”我說,“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休假是很快活,但現在覺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也有事要回去處理。”

雪點點頭,似乎我開口之前她已有預料。“可以的,彆考慮我。你想回去就不妨回去。”

“你怎麼辦?留下?還是同我一道回去?”

雪略一聳肩,說:“我準備去媽媽那裡住些天,還不想回日本。我提出要住,她不會拒絕吧?”

我點下頭,將杯裡剩的馬丁尼酒一口喝乾。^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那好,明日開車送你去馬加哈。噢,再說,我也恐怕還是再最後見一次你母%e4%ba%b2為好。”

之後,我們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飯店吃最後一頓晚飯。

她吃龍蝦。我喝罷威士忌,開始吃牡蠣。兩人都沒怎麼開口,我腦袋昏昏沉沉,恍惚覺得自己吃牡蠣時便可能酣睡過去,而變成一具白骨。

雪不時地看我一眼,飯後對我說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臉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間打開電視,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飲。電視上正在轉播棒球比賽,楊基茨隊對奧裡奧爾隊。其實我並不大想看棒球比賽,隻不過想打開電視——作為一種同現實物相連接的標識。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來。突然想起那張紙片,便又撥動了一次號碼,還是沒人接。鈴聲響過15遍,我放下聽筒,坐回沙發盯著電視熒屏不動。威弗爾德進入擊球位。隨後我覺得有什麼刮了我腦袋一樣,是有什麼。

我邊盯電視邊思索那究竟是什麼。

什麼與什麼相似,什麼與什麼相連。

我將信將疑,但值得一試。我拿起那張紙片走到門前,將迪安寫在門上的電話號碼同紙片上的電話號碼加以對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連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連接妥當,惟獨我不曉得其接縫位於何處。

翌日一早,我給日航售票處打去電話,訂了下午的機票。然後退掉房間,準備開車把雪送到她母%e4%ba%b2在馬加哈的小彆墅。我先給雨打電話,告訴她今天因急事回國,她沒有怎麼驚訝,說她那裡供雪睡覺的地方還是有的,可以帶雪過去。今天從一早開始便意外地陰沉下來,隨時都可能有暴風雨襲來。我駕駛那輛近來常用的三菱“矛騎兵”,像往日那樣邊聽廣播,邊沿著海濱公路以120公裡的時速一路疾馳。

“活像大力士。”雪說。

“像什麼?”我反問。

“你心臟裡像有個大力士。”雪說,“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臟,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這比喻。”

“有什麼被腐蝕。”

我一麵開車一麵思索。“有時我感覺得到死的陰影。”我說,“那陰影非常之濃,就像死即將靠近我身邊,而且已經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腳踝似的。我並不怕。因為那始終不是我的死,那隻手抓住的始終是彆人的腳踝。但我覺得每有一個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點損耗。為什麼呢?”

雪默然聳肩。

“為什麼我固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