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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唱片,看樣子沒有發現她喜歡的,皺起眉頭,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音樂停下來後,四周靜得似乎睡熟了一般。外麵時而傳來割草機嗚嗚喔喔的轟鳴。有人在大聲招呼對方。風鈴叮叮咚咚低%e5%90%9f淺唱。鳥聲啁啾。但岑寂壓倒一切。任何聲音都稍縱即逝地隱沒在這片岑寂之中,不留半點餘韻。房子周圍仿佛有幾千名默然無語的透明男子,使用透明的消音器將聲音吞噬一空,隻要有一點點聲音,便一齊聚而殲之。

“好靜的地方啊!”我說。

狄克點點頭,不勝珍惜地看著那隻獨臂的手心,又一次點點頭:“是啊,是很靜。靜是首要大事。尤其對於乾我們這行的人靜是必不可少的。hutsie-bustie可是吃不消,該怎麼說來著——對,喧囂、嘈雜。那不行的。怎麼樣,火奴魯魯很吵吧。”

我倒沒覺得火奴魯魯很吵,但話說多了惹麻煩,姑且表示讚同。雪依然以不屑一顧的神情打量外麵的風景。

“考愛島是個好地方,幽靜、人少,我真想住在考愛;瓦胡島不行,遊客多,車多,犯罪多。但由於雨工作的關係,也就住在這裡。每周要到火奴魯魯街上去兩三次。要買器材,需要很多樣器材。另外住在瓦胡聯係起來方便,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現在攝取各種各樣的人,攝取現實生活中的人。有漁夫,有園藝師,有農民,有廚師,有修路工,有魚鋪老板……無所不攝。出色的攝影家。她的攝影作品含有純粹意義上的天賦。”

其實我並未怎麼認真地看過雨的攝影,但也姑且表示讚同。雪發出一種極其微妙的鼻音。

他問我做什麼工作。

我答說自由撰稿人。

他看樣子對我的職業來了興致,大概以為我和他算是近乎表兄弟之間關係的同行吧。“寫什麼呢?”他問。

我說什麼都寫,隻要有稿約就寫,一句話,和掃雪工差不多。

掃雪工?說著,他神情肅然地思索多時,想必理解不透其中的含義。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較為詳細地做一番解釋。正當這時,雨走了進來,我們的談話遂就此打住。

雨上身穿一件粗棉布半袖衫,下`身是一件皺皺巴巴的短褲。沒有化妝,頭發也像剛剛睡醒似的亂蓬蓬一團。儘管如此,仍不失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透露出一種不妨稱之為高傲%e8%84%b1俗的氣質,一如在劄幌那家賓館餐廳見麵之時。她一進屋,人們無不切實感覺到她是與眾不同的存在——無須由人介紹,亦無須自我表白,純屬瞬間之感。

雨一聲不響地徑直走到雪跟前,把手指伸進女兒的頭發,搔得蓬蓬鬆鬆,然後將鼻子貼在女兒太陽%e7%a9%b4上。雪雖不顯得很感興趣,但並未拒絕。隻是搖了兩三下頭,把頭發恢複到原來垂直披下的形狀,眼睛冷靜地看著博古架上的花瓶。但這種冷靜完全不同於和父%e4%ba%b2相見時表現出的徹頭徹尾的冷漠。從她細小的舉止,可以一閃窺見其感情上不甚自然的起伏搖擺。這母女之間確乎像有某種心的交流。

雨與雪。的確有些滑稽,的確彆出心裁,如牧村所言,簡直是天氣預報。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又該叫什麼名字呢?

雨與雪一句話也沒說,既無“身體好嗎”,又無“怎麼樣”。母%e4%ba%b2僅僅是把女兒的頭發弄亂,把鼻子挨住對方的太陽%e7%a9%b4。之後,雨走到我這邊,在我身旁坐下,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盒“沙龍”,擦火柴點燃一支。詩人不知從哪裡找來煙灰缸,手勢優雅地通一聲放在茶幾上,儼然將一行絕妙的裝飾性詩句插入恰到好處的位置。雨將火柴杆投進去,吐了口煙,抽了下鼻了。

“對不起,工作%e8%84%b1不開手。”雨說,“我就這種性格,乾就乾到底,中間停不下來。”

詩人為雨拿來啤酒和玻璃杯。又用一隻手巧妙地拉開易拉環,倒進杯子。雨等泡沫消失後,一口喝了半杯。

“在夏威夷,能呆到什麼時候?”雨問我。

“不清楚,”我說,“還沒定。不過也就是一周左右吧。眼下休假,完了必須回國開始工作的……”

“多住些日子就好了,好地方。”

“好地方倒是好地方。”乖乖,她根本沒聽我說什麼。

“飯吃了?”

“路上吃了三明治。”

“我們怎麼辦,午飯?”雨轉問詩人。

“我記得我們大約在1小時之前做細麵條吃來著。”詩人慢條斯理地回答,“1小時前也就是12點15分,普通人大概稱之為午飯,一般說來。”

“是嗎?”雨神色茫然。

“是的。”詩人斷言,然後轉向我,%e5%90%9f%e5%90%9f笑道,“她工作起來一入迷,現實中的一切就統統給她忘到了腦後。比如吃沒吃飯,工作前在哪裡做了什麼,一古腦兒忘光,大腦一片空白,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不由心想:這與其說是注意力集中,莫如說是屬於精神病範疇的症狀——當然沒有說出口,而隻是在沙發上彬彬有禮地默默微笑。

雨用空漠的目光打量著啤酒杯,許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喂喂,那個且不管,反正肚子餓了。我們是沒吃早飯的嘛!”

“我說,不是我一味指責你的不是,如果準確地敘述事實的話,那麼你在早上7點半是吃了一個大烤麵包和一串葡萄以及一杯酸牛奶的。”狄克解釋道,“而且你還說真好吃來著,說好吃的早餐是人生主要樂趣之一。”

“是那樣的嗎?”雨搔了搔鼻側,接著又用空漠的目光往上看著,思索良久,活像希區柯克電影裡的場麵。於是我漸漸分辨不出孰真孰偽,判斷不出何為正常何為錯亂。

“反正我肚子餓得厲害。”雨說,“吃點也並不礙事吧?”

“當然不礙事。”詩人笑道,“那是你的肚子,而不是我的。想吃儘管吃就是。有食欲畢竟是好事。你總是這樣:工作一順手食欲就上來。做個三明治好嗎?”

“謝謝。還有,同時再拿一瓶啤酒來可好?”

“Certainly①”說罷,消失在廚房裡。

①Certainly:當然、好的

“你,午飯吃了?”雨問我。

“剛才在路上吃了三明治。”我重複道。

“雪呢?”

雪說不要。倒也乾脆。

“狄克是在東京遇到的。”雨在沙發上盤起%e8%85%bf,看著我的臉說,但我覺得似乎是解釋給雪聽的。“他勸我去加德滿都,說那裡能激發靈感。加德滿都,是個好去處。狄克是在越南搞成獨臂的,給地雷炸掉了。是重型地雷,人一踩上去就被掀到空中,在空中爆炸,轟隆隆。旁邊人踩的,他賠了隻胳膊。他是詩人,日語不錯吧?我們在加德滿都住了些天,隨後來到夏威夷。在加德滿都呆上一段時間就不再想到熱地方去了。這房子是狄克找的,是他朋友的彆墅。我們把客用浴室改成暗室。嗯,好地方。”

如此說罷,她長長吸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意思像是說該說的已全部說完。午後的沉默很是滯重,窗外強烈的光粒子猶如塵埃一般閃閃漂浮,並興之所至地移行開去。如猿人頭骨似的白雲仍以一成不變的姿態懸在水平線上,依然顯得那麼執迷不悟。雨那支香煙放在煙灰缸裡後幾乎再沒動過,已燃燒殆儘。※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想道:狄克是怎樣以一隻胳膊做三明治的呢?又是怎樣切麵包的呢?用右手拿刀,當然是右手。那麼麵包該怎樣按呢?莫不是用腳什麼的?我無法想像。抑或是押上一個好韻而使得麵包自動自覺地裂開不成?他為什麼不安一隻假臂呢?

過不多會,詩人端著一個盤子出現了,盤子上十分高雅地擺著三明治。裡麵夾的是黃瓜和火%e8%85%bf,都切得非常之細,甚至還有橄欖,一派英國樣式。看上去十分可口。我不禁驚歎,居然切得這般漂亮。他打開啤酒,倒入杯子。

“謝謝,狄克。”雨說,然後轉向我,“他做菜相當拿手。”

“假如舉行以獨臂詩人為參加對象的做菜比賽,我絕對第一名。”詩人閉起一隻眼睛對我說。

雨勸我嘗嘗,我便拿起一塊。果然甚是可口,仿佛有一種詩趣。材料新鮮,手藝高超,音韻準確。“好吃!”我說。但惟有麵包如何切這點想不明白。很想問,當然問不得的。

狄克像是個勤快人。雨吃三明治的時間裡,他又去廚房為大家煮了咖啡。咖啡也煮得出色。

“喂,我說,”雨問我,“你和雪在一起沒有什麼?”

我全然不能理解這句問話的含義。便問沒有什麼指的是什麼。

“當然指音樂,流行音樂。你不感到痛苦?”

“倒也不怎麼痛苦。”

“一聽見那玩藝兒我就頭疼,30秒都忍受不了,咬牙也不行。和雪在一起我願意,隻是那音樂吃不消。”說著,她用手指一頓一頓地揉著太陽%e7%a9%b4,“我聽得了的音樂極為有限。巴洛克音樂,部分爵士樂,加上民族音樂。總之是能使心境獲得安寧的音樂,這個我喜歡。詩也喜歡。和諧與靜謐。”

她又抽出支煙點燃,吸一口放在煙灰缸上。估計又要忘在那裡,事實果真如此。我真奇怪為何未曾引起過火災。牧村說和她那段生活損耗了他的人生和天賦——現在我覺得似可理解。她不是為周圍人做出奉獻的那種類型,恰恰相反,她要為調整自身的存在而從周圍一點點索取,而人們也不可能不為她提供。因為她具有才華這一強大的吸引力,因為她將這種索取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權利。和諧與靜謐——人們為此可要連手帶腳都向她奉獻出去。

我真想高叫一聲:好在我沒關係。我在這裡,是因為與我休假巧合,如此而已。休假一結束,我便將重新掃雪。眼下這奇妙的狀況很快就要極為自然地成為過去。因為我首先不具有足以向她那輝煌的才華做出奉獻的任何本事。縱使有,我也必須為己所用。我不過是被命運之河中一小股迷亂的波流臨時衝到這裡,衝到這莫名其妙的奇特場所來的。倘若可能,我很想如此大聲疾呼。不過又有誰能予以傾聽呢?在這個擴大家族裡,我還隻是個二等公民。

雲絮仍以同樣的形狀漂浮在水平線稍上一點的空中。如若撐船過去,似乎一伸竿即可觸及。一塊巨大的猿人頭骨,想必從某個曆史斷層掉到了火奴魯魯的上空。我對那雲團說道:我們或許屬於同類。

雨吃罷三明治,又走到雪跟前把手伸進頭發抓弄一番。雪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茶幾上的咖啡杯。“好漂亮的頭發,”雨說,“我也想有這樣的頭發,黝黑黝黑,筆直筆直。我這頭發一轉身就亂成一團,理不開梳不動。是不,小公主?”她又把鼻尖貼在女兒的太陽%e7%a9%b4上。

狄克把空啤酒罐和盤子撤走,放上莫紮特的室內樂唱片。“啤酒怎麼樣?”他問我,我說不要。

“是這樣,我想和雪單獨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