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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同舟共濟——即使為了這點也最好不時地見麵。”

她沒有應聲,吃罷點心,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冷水,然後瞟了一眼鄰桌一家胖人狼吞虎咽般進食的情景。一家4口:父母、女兒和一個小男孩兒,都胖得可觀。我臂肘支在桌子上,邊喝咖啡邊端詳雪的臉。的確長得漂亮,細細看去,竟覺得好像有顆小石子砰然拋入心田儘頭。心的表麵溝壑縱橫,且是縱深之處,一般很難接近,然而她卻能將石子準確地拋入其間——她的美便屬於這種類型。我再次想——已經想了20多回——倘自己年方十五,篤定墜入情網之中。不過,15歲的我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現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可以儘我的能力袒護她。但我已34歲,絕不至於戀上一個13歲的女孩兒,不可能發展那種關係。

班上同學欺負她的心情也並非不可理解。想必因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超出了他們的日常感覺。且太敏[gǎn],又絕不肯主動向他們靠近。所以他們才感到惶恐,才歇斯底裡地捉弄她欺負她。他們覺得自身%e4%ba%b2密無間的共同體由於她的存在而有可能遭受不當的損害。這點與五反田不同。五反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給予他人印象的強烈,而適當地加以削弱,加以控製。他絕對不會給彆人帶來惶恐。當其存在不知不覺地過於高大完美之時,他便笑容可掬地開句玩笑。玩笑不必很高明,隻消給人以愉快給人以輕鬆的普通玩笑即可,於是大家頓感釋然陶然,認為他是個不錯的家夥。實際上五反田大概也不錯。然而雪則不然。雪心目中隻有一個自我,為此而活得焦頭爛額。她無暇一一顧及周圍人情感的變化並一一采取對策。其結果,既傷害了彆人,又通過彆人反過來殃及自身。同五反田迥然有彆。沉重的人生,對13歲女孩兒未免過於沉重,甚至對大人都不勝其荷。

將來她將怎樣呢?我無從預料。發展得好,或許可以像她母%e4%ba%b2那樣發現並掌握某種適於表現自己的方式,在藝術領域施展才華。也可能在除藝術之外的其他領域裡找到適合自己天賦的某種工作,並獲得社會的承認。這並無根據,隻是一種感覺。如牧村拓所說,她有才華,有能力,如有神助,出類拔萃,遠非掃雪工所能企及。

也許,她到十八九歲時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這種例子我是見過好幾個。十三四歲時水晶一般千嬌百媚、顧盼生輝的女孩兒,隨著思春期的進展而漸次失去其照人的光彩,其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銳利鋒芒也日趨遲鈍,成為“漂亮而不出眾”的少女,但其本人卻顯得怡然自得。

雪將沿著哪一條道路成長呢?我當然不得而知。奇妙的是,人這東西有著各所不同的所謂頂峰期,一旦越過,便隻能走下坡路,非主觀願望所能左右。至於那頂峰位於何處,任何人都預料不到。以為為時尚早之時,分水嶺卻倏然而至,惟聽天由命而已。有的人12歲時便達到頂峰,之後碌碌無為;有的人則頂峰期一直持續到辭世;還有的人在頂峰期死去。不少詩人和作曲家,生如疾風驟至,卻因過於登峰造極而享年不過30。畢加素不同,80歲過後仍畫風雄健,揮筆不止,終於在畫布前安詳離世。這種情況就必須蓋棺方能論定。

我將如何呢?

頂峰——這東西之於我根本不曾有過。回首望去,甚至覺得人生都無從提起。起伏自是有一點,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無所成,一無所獲,一無所有,既未愛過彆人,又未被人愛過。道路平坦之至,場景單調之極。仿佛在電子遊戲機屏幕上往來彷徨,猶如大力士那樣不斷張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虛線。途中漫無目的,惟死確鑿無疑,遲早罷了。

你也許不可能幸福,羊男說,因此隻有跳下去,跳得大家心悅誠服。

我停止思考,略微閉起眼睛。

睜開眼睛時,雪正從桌子對麵盯著我。

“不要緊?”她說,“你好像很沒精神。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笑著搖頭:“不,你什麼也沒說。”

“想不快的事了?”

“或許。”

“經常性的?”

“有時。”

雪歎口氣,在桌麵上不停地擺弄著紙餐巾:“有時寂寞得很?就是說,半夜裡或什麼時候會突然想起不快的事?”

“當然。”

“為什麼現在在這裡想起?”

“怕是因為你太漂亮了。”我答道。

雪用同她父%e4%ba%b2一樣空漠的眼神看著我的臉,接著輕輕搖了搖頭,再沒說什麼。

晚飯錢是雪付的。她說爸爸給了好多好多鈔票,拿起賬單便走到收款機前,從衣袋裡掏出五六張萬元現鈔,用其中一張付了款,找回的零錢數也沒數就塞進皮夾克的口袋。

“那個人,以為隻要給我錢就行了。”她說,“傻氣!所以今天由我招待好了。我們是對等的吧,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讓你破費,我偶爾來一次也可以嘛!”

“謝謝招待。”我說,“為了將來起見,有句話要提醒你一下:你這種做法不大符合古典式男女約會的禮儀。”

“是嗎?”

“男女約會時吃飯,飯後女孩子不能自己抓起賬單就去付款。應該先讓男方付,事後再還錢給他。這是常規,要不然會損傷男方的自尊心。我當然無所謂,因為從任何觀點來看我都不是在乎常規的人。但世上還有相當多的男人忌諱這一點,畢竟世界還有常規可循。”

“滑稽!”她說,“我才不同那種男人約會呢!”

“啊,那怕也是一種見識。”說著,我開始把“雄獅”開出停車場。“男女之戀有時未見得合乎常規,未見得可以選擇,所謂戀愛也正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到了可以讓人買%e8%83%b8罩的年齡,想必可以懂得。”

“我是說我有的吧?”她猛然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害得我差點兒撞在塗得通紅的大垃圾桶上。

“開玩笑,”我刹住車說,“大人們之間常開玩笑,也許那玩笑不怎麼文雅,但你總要適應才行。”

“哦。”

“哦。”

“滑稽!”

“滑稽!”

我停止鸚鵡學%e8%88%8c,把車最後開出車場。

“不過可不能像剛才那樣冷不防地打開車人喲,這回不跟你開玩笑。”我說,“那樣會撞在什麼上麵,兩人同歸於儘。這是男女約會的第二條常規,要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聲。

歸途車中,雪幾乎沒有開口,渾身癱軟地靠著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時看上去似已睡著。她睡與沒睡無多大區彆。已經不再聽磁帶。我小心放上約翰·科爾特倫的民謠,她也沒有抱怨,甚至根本沒注意是何聲響。我一邊小聲隨之哼唱,一邊驅車疾馳。

從湘南夜回東京,路上相當單調。我全副神經集中於前車的尾燈,也沒說什麼。駛上高速公路後,雪欠身坐起,不斷咀嚼口香糖。之後吸了煙,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說她兩句,但她隻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麼,懂得適可而止。

到得赤阪她公寓門前,我停下車,招呼說,“到了,小公主!”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她把口香糖包裝紙揉成一團,放在儀表盤上,懶洋洋地開門下車,揚長而去,再見也沒說,車門也沒關,頭也沒回。神出鬼沒的年齡!或許僅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過這倒同五反田所演電影的情節不謀而合,一個正處於複雜年齡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來得得心應手,而雪也多半對他一見傾心,否則也無以成其為電影。接下去……罷了罷了,怎麼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搖搖頭,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嘭地拉合車門,然後哼著福萊迪·赫巴德的《漠漠紅土地》,趕回住處。

早上起來,去車站買報紙。時近9點,澀穀站前給通勤男女卷起無數漩渦。儘管已是春天,但麵帶笑容的人屈指可數,而且那也可能並非微笑,而僅是麵部的痙攣。我在小賣部前買了兩份報紙,坐在“丹琴”炸餅店裡邊吃油餅喝咖啡邊看報,哪份報都沒報道咪咪之死。通篇累牘講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什麼越柬戰爭,什麼東京都知事競選,什麼中學生不法行徑等等。惟獨一行也未提及赤阪一家賓館裡一個美麗少女被人勒死的慘案。如牧村拓所說,純屬司空見慣,根本不足以同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相提並論。此案有過也罷沒有也罷,早已被人忘到腦後,當然也有人忘不掉,我是其中之一,還有殺人者。那兩名刑警大概也不至於。

我想看場電影,打開電影欄目。《一廂情願》已經過去。於是我想起五反田,起碼應把咪咪的事通知他一聲。萬一不巧他也受到調查而道出我的名字來,我的處境便十分狼狽。一想到還要給警察敲骨吸髓,就不由大為頭痛。

我用炸餅店裡的公用電話,撥通五反田的住處。他當然不在,呼應的是記錄電話。我說有要事相告,請其同我聯係。之後我將報紙扔進垃圾筒,返回住處。邊走邊思索越南和柬埔寨乾嗎非動武不可,莫名其妙,這世界確乎變幻莫測。

這是用來調整的一天。

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誰都會有這樣一天,有同現實中的現實短兵相接的一天。

我首先把幾件襯衣拿去洗衣店,再把幾件襯衣取回。接著去銀行提取現金,付電話費和煤氣費,把房租轉賬過去。並去鞋鋪換了個新後跟,買了鬨鐘用的電池和6盒原音帶。返回後邊聽FEN①邊拾掇房間。把浴槽刷洗得乾乾淨淨,把電冰箱裡的東西全部拿出,將內|壁徹底擦拭一遍,清點所藏食品。繼而擦煤氣灶,擦排氣扇,擦地板,擦玻璃窗,歸攏垃圾,更換床罩枕套,開吸塵器,如此乾到兩點鐘。當我隨著音響哼唱冥河樂隊的《機器人先生》擦拭百葉窗時,電話鈴響了,五反田打來的。

①以美軍為收聽對象的遠東廣播網,Far East Network之略。

“能不能直接麵談?電話裡有點不大合適。”我說。

“可以。不過是否很急?現在事情多得%e8%84%b1身不得,電影和電視片碰在一起了。兩三天後我想可以輕鬆下來慢慢談。”

“知道你忙,對不起。問題是一個人死了。”我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警察出動了。”

他在電話另一頭默不作聲。一種岑寂而雄辯的沉默。過去我以為沉默無非是緘口不語。但五反田的沉默則不然,而同其所具備的其他所有素質一樣灑%e8%84%b1豁達、機敏睿智。這樣說或許離奇:倘若側耳諦聽,仿佛可以聽到其大腦以最快速度運轉的聲響。“明白了。我想今晚可以相見。也許很晚,不影響你?”

“沒關係。”

“大概一兩點時打電話過去。那之前怎麼也抽不出時間,抱歉。”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