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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並沒有問他派。主要代表有英國的羅素、摩爾、懷特海、亞曆山大(Samuel,他兀自樂在其中似的向我介紹起來,“用句老話,就算是伴讀書童吧。”

“唔。”我應道。

雪看樣子很想說他一句“傻氣”,但未出口。她說話大概也是要看對象的。

牧村先生正在裡院練高爾夫球。在兩棵樹之間拉了張網,瞄準正中目標猛地將球擊出。可以聽見球棒揮起時那“嗖”的一聲——那是世上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聽起來十分淒涼幽怨。何以如此呢?很簡單:偏見而已。我是無端地厭惡高爾夫球這項運動。

我們進去後,他回頭把球棒放下,拿起毛巾仔仔細細地擦去臉上的汗,對雪說了句“你來啦”。雪倒像什麼也沒聽見,避開目光,從夾克袋裡掏出口香糖,剝掉紙投入口中,咕嘎咕嘎地大嚼起來,隨手把包裝紙揉成一團扔到樹盆裡。

“‘您好’總要說一句吧?”牧村道。

“您好!”雪勉強地說完,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一轉身不見了身影。

“喂,拿啤酒來!”牧村先生粗聲大氣地命令書童。書童聲音洪亮地應罷,快步走過院子。牧村先生大聲咳嗽一聲,“呸”地往地麵吐了一口,又拿起手中擦臉上的汗。他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隻管目不轉睛地盯視綠色的網和白色的目標,仿佛在綜合察看什麼。我則茫然地看著生有青苔的石塊。

此時此地的氣氛,我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有點造作,有點滑稽好笑。並不是說哪裡有什麼欠妥,也不是誰有什麼差錯。隻是覺得有一種模仿性的拙劣痕跡。表麵看來大家各得其所,各司其職。作家與書童。但若放在五反田身上,我想會表演得更加妙造自然,更加富於魅力。他那人乾什麼都乾得漂亮,無論腳本多少糟糕。

“聽說你關照了雪。”先生開口了。

“算不得什麼,”我說,“不過一起乘飛機回來罷了,什麼也沒做的。反倒是我勞您在警察那邊費了心,幫了大忙,實在謝謝。”

“唔,啊,不,哪裡哪裡。反正算是再不互欠人情。彆介意。況且是女兒求的我,她有求於我可是稀罕事。沒有什麼。我也向來討厭警察,1960年害得我也好苦。樺美智子死的時候,我在國會外麵來著。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

說到這裡,他彎腰撿起高爾夫球棒,轉向我,邊用球棒通通地輕敲%e8%85%bf部,邊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腳,再看著我的臉,儼然探索腳和臉之間的關係。

“很久很久以前,何為正義,何為非正義,心裡一清二楚。”牧村拓說。

我點點頭,未表現出很大熱情。

“打高爾夫球?”

“不打。”

“討厭?”

“無所謂討厭喜歡,沒有打過。”

他笑道:“不存在無所謂討厭喜歡吧。大體說來,沒打過高爾夫球的人都屬於討厭那一類,百分之百。直言相告好了,很想聽聽直言不諱的意見。”

“不喜歡,直言相告的話。”

“為什麼?”

“哪一樣都使我覺得滑稽。”我說,“比如神乎其神的用具,故弄玄虛的入場券、旗子、衣服和鞋,以及蹲下觀察草地時的眼神、側耳的方式,總之,沒有一樣合我的意。”

“側耳方式?”他滿臉疑惑地反問。

“隨便說說,沒什麼意思。我隻是想說大凡同高爾夫球有關的一切我都看不順眼。側耳方式是開玩笑。”

牧村又用空漠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

“你這人有點不同一般吧?”他問。

“完全一般。”我說,“再普通不過的人,隻是玩笑開得不夠風趣。”

不大工夫,書童拿著兩瓶啤酒和托有兩隻杯的盤子走來。他把盤子放在櫓廊裡,用開瓶器打開瓶蓋,往杯裡斟滿啤酒,又快步離去。

“噢,喝喝!”他去簷廊裡躬身坐下,說道。

我客氣一下,拿起酒杯。喉嚨正又乾又渴,喝起來格外可口。不過還要開車,多喝不得,隻限一杯。

牧村的年齡,確切的我不清楚,大約45歲上下。個頭並不很高,但由於身材長得魁偉,看上去很大塊頭。%e8%83%b8脯厚實,胳膊粗脖子粗。脖子粗得有點過分。倘稍細一些,說是運動員也未嘗不可。可惜粗得幾乎同下頒直接相連,耳朵下邊的肉又鬆弛得無可救藥,顯然是多年忽視運動的結果。如此狀態,縱使再打高爾夫球也於事無補。而且年齡越來越大,畢竟歲月不饒人。過去我從照片上見到的牧村拓則正當青年,端莊秀氣,目光炯炯。雖然算不得英俊,但總有一種引人注目之處,顯然一副文壇新秀的風采,前途無可限量。那是多少年前來著?十五六年以前吧?如今眼神仍帶有些許銳氣,在光線與角度的作用下,看上去有時依然顧盼生輝。頭發很短,白發已隨處可見。或許是打高爾大球的關係,皮膚曬得同拉克思特牌紅葡萄酒色馬球衫難分彼此。襯衫自然早已沒了紐扣。脖頸太粗,馬球衫在他身上相當局促。脖子這東西,大細顯得饑寒交迫,過粗則顯得熱不可耐,個中分寸甚難把握。若是五反田,我想肯定穿得瀟灑有致。喂喂,老想五反田怎麼成!

“聽說你靠寫什麼東西為生。”牧村說。

“談不上是寫,”我說,“提供補白填空的隻言片語而已。內容不論,隻要寫成文字就行。那東西總得有人來寫,由我來寫罷了。同掃雪工一樣,文化掃雪工。”

“掃雪工,”說著,牧村瞥了一眼身旁的高爾夫球棒,“好幽默的說法!”

“多謝。”

“喜歡寫文章?”

“對我眼下乾的事,既說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不是那種檔次上的工作。不過,有效的掃雪方法這東西確實還是有的,例如訣竅啦技巧啦姿勢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這些我並不討厭。”

“答得痛快。”牧村讚歎似的說。

“檔次越低,事物越單純。”

“哪裡!”接著沉默了15秒,“掃雪工這說法是你想出來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這個‘掃雪工’。這詞兒很風趣。文化掃雪工。”

“完全可以,請請。又沒申請什麼專利。”

“你想說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邊捏弄耳輪一邊說,“有時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寫這樣的文章又有什麼意思呢!過去可不這樣認為。那時世界更小,叫人有奔頭,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把握得住,彆人追求什麼,也完全了然於心。傳播媒介本身很小,像個小村子,大家見麵都相識。”■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一口喝乾杯裡的啤酒,拿起瓶子把兩個人的杯子斟滿。我說不要,他沒理。

“可現在不同。所謂正義雲雲,誰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隻能應付好眼前的事,掃雪工,如你所說。”說罷,他又盯住兩棵樹乾之間那張綠色的網。草坪上落有三四十個白色高爾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開始考慮往下該說什麼。考慮需要時間,但他本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已習慣眾人靜等他的談話。無奈,我也隻好靜等他重開話題。他一直用手指擺弄著耳輪,儼然清點一捆嶄新的鈔票。

“女兒同你很合得來,”牧村說,“她並非同任何人都合得來,或者說幾乎同任何人都合不來。和我沒有幾句話好說。和她母%e4%ba%b2雖也說不上幾句,但起碼還算尊敬。對我則連尊敬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壓根兒沒有朋友,好幾個月連學也沒上,光是悶在家裡一個勁兒聽那些烏七八糟的音樂。可以說很成問題,實際上班主任老師也是這樣說的。和彆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卻合得來——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呢……”

“脾氣相投?”

“或許。”

“對我女兒,你怎麼看?”

回答之前,我躊躇了一下,這簡直同麵試無異,不知該不該直言無忌。“正值棘手的年齡。本來就棘手,家庭環境又惡劣得幾乎無可收拾。誰也不照看她,誰也不負責任。沒有人和她交談,沒有人能掏出她的心裡話。心靈嚴重受創,而這創傷又無人可醫。雙%e4%ba%b2過於知名,臉蛋過於漂亮,負擔過於沉重,而且有與眾不同之處,似乎過於敏[gǎn]……總之有點特殊。原本是個乖覺的孩子,如果照看得當,可以茁壯成長。”

“問題是沒人照看。”

“是啊。”

牧村喟然一聲長歎。然後把手從耳邊收回,久久凝視指尖,“你說得不錯,完全正確。不過我是束手無策。首先,離婚時已經明明白白地立下字據,說我對雪概不插手。沒有辦法,當時我到處尋花問柳,態度硬不起來。準確地說,現在這麼同雪會麵其實也要征得雨的許可才行。這名字要命吧,雨雪交加!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其次,剛才我也說了,雪根本不靠近我,我說什麼她都當耳旁風。實在叫人無可奈何。我喜歡女兒,當然喜愛,就這麼一個孩兒嘛!但就是不行,一籌莫展。”

說罷,他又盯視綠網。暮色漸深,四下蒼然,散在草地上的白色高爾夫球,仿佛滿滿一筐關節骨撒得滿地都是。

“雖說如此,總不能完全袖手旁觀吧?”我說,“她母%e4%ba%b2為自己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滿世界飛來飛去,沒時間考慮孩子,甚至連有孩子這點都忘到九霄雲外。錢也不給就把孩子扔到北海道賓館裡一走了之,而記起這點又花了3天時間,3天!領回東京又怎麼樣呢,一個人整天憋在公寓房間裡,哪裡也不去,隻是聽流行音樂,一味靠吃乾炸%e9%b8%a1肉和糕點打發日子。學校也不去,同伴也沒有,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當然,這是彆人家的事,我這也許是多管閒事。可實在看不下去。莫非我這想法過於注重現實,過於流於常識,過於中產階級式不成?”

“不不,百分之百正確。”牧村緩緩點頭,“完全正確,無可指責,百分之二百正確。所以才有件事和你商量,也正因如此才特意把你請到這兒來。”

不祥之感掠過心頭。馬死了,印第安的鼓聲停止了。一片沉寂。我用小指尖搔搔太陽%e7%a9%b4。

“就是,能否請你在雪身上照看一下。”他說,“這裡說的照看也不特彆麻煩,隻要你不時地見她一下,一天兩三個小時。兩人說說話,一起吃頓像樣的飯就可以的,就足矣。我作為請人工作來付酬金。換句話說,你把自己看作不教課的家庭教師就是。你現在掙多少?我想可以基本保證那個數字。其餘時間隨便你乾什麼,隻希望你一天見她兩三個小時。活計還不算差吧?我同雨也在電話裡商量過了。她現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攝影。我大致講了一下情況,雨已同意拜托給你。她還是以她的方式認真考慮雪的問題。隻不過人有點奇特,神經不地道,才能倒是有,出類拔萃。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