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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茫然若失時,喜喜這樣說的。台詞平庸粗俗,但這是她吐出的惟一話語。

“你這是怎麼了?”

至於這聲音是否出自喜喜之口,我無法肯定。一來我對喜喜聲音的記憶不很準確,二來電影院擴音器的音質也一塌糊塗。但我對她的身體記憶猶新。背部的形狀、頸項以及光沽的[rǔ]房一如我記憶中的喜喜。我依然四肢僵挺挺地盯視著銀幕。從時間來說,那組鏡頭我想差不多有五六分鐘。她在五反田的擁抱、愛撫下,心神蕩漾似的閉目合眼,嘴%e5%94%87微微顫唞,並且輕輕歎息。我判斷不出那是不是演技。想必是演技,畢竟是演電影。然而我又絕對不能接受喜喜演戲這一事情本身,心裡迷惘混亂。因為,倘若不是演技,那便是她果真陶醉在五反田的懷抱裡;而如果是演技,則她在我心目中存在的意義就將土崩瓦解。是的,不應該是什麼演技。不管怎樣,反正我對這電影嫉妒得發狂。

遊泳學校、電影,我開始嫉妒各種東西。莫非是好的征兆不成?

接下去是主人公女孩兒開門的場麵,目睹兩人赤摞%e8%a3%b8地相抱而臥。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五反田茫然神情的特寫。畫麵淡沒。

喜喜的出場僅此而已。我不再理會什麼情節,隻是目不轉睛地盯住銀幕不放。可惜她再未出現。她在某處同五反田相識,同她睡覺,參與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隨即消失——其角色便是如此。同時和我一樣,驀地出現、瞬間參與、倏忽消失。

影片放罷,燈光複明,音樂流出。但我依然僵僵地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白色的銀幕。這難道是現實?電影放完後,我覺得這全然不是現實。為什麼喜喜出現在銀幕上?況且同五反田在一起!天大的笑話!我有地方出了差錯。線路弄混。想像與現實在某處交叉混淆。難道不是隻能這樣認為嗎?

走出電影院,在四周轉了一會兒,而頭腦一直在想喜喜。“你這是怎麼了?”——她在我耳畔反複低語。

這是怎麼了呢?

總之那是喜喜,這點毫無疑問,我抱她的時候,她也是神情那般恍惚,嘴%e5%94%87那般顫唞,喘熄那般短促。那根本不是演技,事實便是那樣,然而畢竟又是電影。

莫名其妙。

時間過得越長,我的記憶越是變得不可信賴。難道純屬幻覺?

一個半小時後,我再次走進電影院,這回從頭看了一遍這《一廂情願》。周日早晨,五反田懷抱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畫麵淡化。

完全相同的重複。

可是電影結束後我還是全然不信。肯定陰差陽錯,喜喜怎麼能和五反田睡到一個床上呢?

翌日,我三進電影院,再次正襟危坐地看了一遍《一廂情願》。我急不可耐地靜等那組場麵的來臨。終於來了:周日早晨,五反田抱著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

黑暗中我一聲歎息。

好了,是現實,千真萬確。連接上了。

村上春樹-->舞舞舞-->15

15

我深深蜷縮在電影院的座席上,雙手在鼻前交叉,反複向自己提出與以往同樣的問題:今後如何是好呢?

問題誠然相同,但眼下需要的是就我應做之事進行冷靜思考,縝密歸納。

要排除連接上的混亂。

的確有什麼東西陷入混亂,這無可懷疑。喜喜、我和五反田交織在一起。我不明白何以出現這種狀態,但交織總是事實。必須理清頭緒。通過恢複現實性來恢複自己。或許這並非連接上的混亂,而是另外一種新的連接也未可知。但無論如何,作為我隻能抓著這條線不放,小心翼翼地使之不至於中斷。這是線索。總之要動,不能原地止步,要不斷跳舞,並跳得使大家心悅誠服。

要跳要舞,羊男說。

要跳要舞,思考發出回聲。

不管怎樣,我得返回東京。在這裡再呆下去也乾事無補。探訪海豚賓館的目的儘已達到,必須回東京重整旗鼓,找出問題的症結所在。我拉上衣鏈,戴上手套,扣好帽子,把圍巾纏上鼻端,走出電影院。雪越下越猛,前麵迷蒙一片。整個街市如同凍僵的屍體一樣沒有半點活氣。

回到賓館,我當即給全日本航空公司售票處打電話,預訂下午飛往羽田的首次航班。“雪很大,有可能臨起飛之前取消航班,您不介意嗎?”負責訂票的女性說道。我答說不要緊,一旦決定回去,恨不得馬上飛到東京。接著,我收拾好東西,去下邊結賬。然後走到服務台前,將眼鏡女孩兒叫到租借處那裡。

“有點急事,得馬上回東京。”我說。

“多謝您光顧,下次請再來。”女孩兒臉上漾起精美的營業性笑容說道。我以為突然提出回去對她可能多少是個刺激。她很脆弱。

“唔,”我說,“還會來的,不久的將來。那時兩人慢慢吃頓飯,儘情暢談一番。我有很多話要好好跟你談談,但眼下必須回東京歸納整理,包括階段性思考,積極進取的態度,以及綜合性展望。這些都需要我去做。等一結束,我就回到這裡。不知要花上幾個月,但我肯定回來。為什麼呢,因為這裡對我……怎麼說呢,就好像是特殊場所。所以早早晚晚我一定返回。”

“哦——”她這一聲,相對而言,更帶有否定的意味。

“哦——”我這一聲,總的來說更趨向於肯定,“我這些話,在你聽來怕是傻裡傻氣的囉?”

“那倒不是。”她神情淡然地說,“隻不過對好幾個月以後的事我考慮不好罷了。”

“我想並不是很遙遠的事。還會相見的。因為你我之間有某種相通之處。”我力圖說服她,但她似乎未被說服。“你不這樣感覺?”我問。

她隻是拿圓珠筆頭在桌麵“咚咚”敲著,沒有回答我的話。“那麼說,下班飛機就回去了,一下子?”

“打算這樣,隻要肯起飛的話。不過趕上這種天氣,情況很難預料。”

“要是乘下班飛機回去,有一事相求,你肯答應?”

“沒問題。”

“有個13歲小女孩必須單獨回東京。她母%e4%ba%b2有事不知先跑到哪裡去了,剩這孩子一個人在賓館裡。麻煩你一下,把這孩子一道帶回東京去好嗎?一來她行李不少,二來她一個人坐飛機也叫人放心不下。”

“這倒也怪了,”我說,“她母%e4%ba%b2怎麼會把孩子一個人扔下不管,自己跑到彆處去呢?這不簡直是亂彈琴?”

她聳了聳肩:“其實這人也是夠亂彈琴的。是個有名的女攝影家,很有些與眾不同。興之所至,雷厲風行,根本不管什麼孩子。喏,藝術家嘛,心血來潮時滿腦子儘是藝術。事後想起才打個電話過來,說是孩子放在這裡了,叫找個合適的班機,讓她飛回東京。”

“那麼她自己回來領走不就行了?”

“我怎麼曉得。反正她說無論如何得在加德滿都住一個星期。人家是名人,加上又是我們拉都拉不來的主顧,不能出言不遜的。她說得倒蠻輕鬆,說隻要把孩子送到飛機場,往下一個人就可以回去了。問題是總不好那樣做吧?一個女孩子,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就不得了。責任問題嘛。”

“無奇不有!”說罷,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便道,“噢,那女孩怕是披肩發,穿著流行歌手式運動衫,經常聽單放機,是吧?”

“是啊!怎麼,你這不是挺清楚的嗎?”

“罷了罷了!”

她給全日航空售票處打電話,訂了一張和我同一班次的票。然後給小女孩房間打電話,說找到了一同回去的人,請其收拾好東西下來。並說這人自己很了解,足可放心。接著叫來男侍,叫他去小女孩房間取行李。又馬上叫來賓館的麵包車。這一切做得乾淨利落,滴水不漏,甚是身手不凡。②本②作②品②由②思②兔②在②線②閱②讀②網②友②整②理②上②傳②

“還真有兩下子。”我說。

“不是說過我喜歡這工作麼,我適合乾這個。”

“可彆人一逗就板起麵孔。”我說。

她用圓珠筆咚咚敲了幾下台麵:“那是兩碼事,我不大喜歡彆人逗笑話尋開心,一直不喜歡,那樣弄得我非常緊張。”

“喂,我可一點也沒有叫你緊張的意思喲,”我說,“恰恰相反,我是想輕鬆一下才說笑話的。也許那笑話又粗俗又無味,但作為我是想努力說得俏皮些。當然,有時候事與願違,引不起人家興致,可惡意卻是沒有,更談不上嘲弄你。我開玩笑,隻是出於我個人需要。”

她略微噘起嘴%e5%94%87,注視我的臉,那眼神活像站在山丘上觀看洪水退後的景象。稍頃,發出一聲既像歎息又像哼鼻那樣複雜的聲音:“對了,能給我一張名片嗎?既然把小女孩托付給你,那麼從我的角度……”

“從我的角度。”——我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句,從錢夾裡抽出名片遞給她。名片這玩藝兒我也是具備的,曾經有12個人勸我還是懷揣幾張名片為好。她像看抹布似的細細看那名片。

“那麼你的名字呢?”我問。

“下次見麵時再告訴。”她說,並用中指碰了下眼鏡框,“要是能見麵的話。”

“當然能見。”我說。

她浮起新月一般淡然恬靜的微笑。

10分鐘後,女孩兒和男侍一起下到大廳。男侍拿著一個薩姆納特牌旅行箱,大得足可以站進一隻德國狗。看來的確不可能把拿這麼大的東西的一個13歲女孩兒丟在機場不管。今天她穿的是寫有“TALKING HEADS”①字樣的運動衫和細紋藍布牛仔褲,腳上穿一雙長靴,外麵披了一件上等毛皮大衣。同前次見到時一樣,仍使人感到一種近乎透明的無可言喻的美,一種似乎明天使可能消失的極其微妙的美。這種美在對方身上喚起的是某種不安的情感,大約是美得過於微妙的緣故。“TALKING HEADS”——蠻不錯的樂隊名稱,很像凱勒瓦克小說中的一節標題。

①意為電視新聞節目主持人。

“搭話的腦袋在我旁邊喝著啤酒。我很想小便,於是告訴搭話的腦袋說我去趟廁所。”

令人懷念的凱勒瓦克。現在怎麼樣了呢?

小女孩兒看了看我。這回卻毫無笑意,而是蹙起眉頭地看著,又轉眼看看眼鏡女孩兒。

“不要緊,他不是壞人。”眼鏡女孩兒說。

“看樣子也不像壞人。”我補充一句。

小女孩又看了我一眼,勉為其難似的點了點頭,意思好像是說隻能聽天由命了。這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