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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哎哎哎,彆撿了。洗手了沒?雲州府所有的百姓都知道,飯前便後一定要淨手, 入口的所有東西,一定要保證清潔。”

方寅煩躁地一擺手,道:“你少說風涼話!”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收拾著案桌, 道:“我沒說風涼話,這是交給百姓防治生病的學問, 活著不易, 生得沒有尊嚴,死的時候還痛苦,這做人有什麼意思。”

方寅腦子裡緊繃的弦, 嗡地就斷了, 一蹦三丈高, 大聲喊道。

“誰容易, 誰容易了?!”

聲音拔得太高, 人太過激動,以致於後麵的話都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響。

“平民百姓不易,我比誰都清楚,因為我就是窮苦出身!我完不成差使,我被罷官,被解職,再回到以前窮困的日子!”

方寅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將心底深處陰暗見不得人的話道了出來,顫唞了下,跌坐回椅子裡,抬手捂住了臉,如同受傷的困獸那樣,肩膀聳動著抽泣。

讀書時,程子安曾問過他無數次,為何而讀書。

當時的他心懷壯誌,自己能做個好官,清官,讀書人自當以天下為己任。

出仕為官之後,方寅發現現實並不如自己所願,他不想做事容易,想要做事才難。

哪怕是做清官,其實對百姓來說,也無半點用處,反倒是一種負擔。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他身為戶部郎中,俸祿在一千七百兩銀子左右。

拿明州府清水村舉例,清水村約莫有近千百姓,這近千百姓,一年到頭能存下的銀子,不足五百兩。

也就是要三個多清水村,才能供養得起他一個戶部郎中。

當然,朝廷收取賦稅,不會考慮到百姓實際的收入。

隻要地裡有糧食產出,人丁上了戶帖,必須按照人丁,畝產繳納各種賦稅,服徭役。

日子過得如何,方寅經常半夜裡驚醒,很久都心有餘悸,怕一切都是夢,再回到以前。

方寅深以為恥,他曾經滿腔的抱負,在現實麵前左右搖擺,往前一步,就再難回頭。

程子安倒了杯熱茶放到他麵前,歎息了聲,道:“吃杯茶緩緩吧。”

方寅背轉身,狼狽抹去了臉上的淚,端起茶盞喝了一氣,瞪著他氣狠狠道:“你儘管笑話我,我是害怕,就是害怕!”

程子安失笑,無語道:“我笑你作甚。”

窮怕了,苦怕了,有些官吏一上任,手段之狠,刮地何止三尺,被稱為喪儘天良也不為過。

有良知的畢竟少,讀書就是張遮羞布,所以“官來如剃”,比起強盜還要讓百姓恐懼。

方寅見程子安真沒半點笑話他的意思,神色緩和了幾分,道:“我得回京城了,苦思許久,實在想不出如何交差。”

程子安看了他半晌,起身走案桌後,開始鋪子磨墨,好奇問道:“這些時日,你一點法子都沒想到?”

方寅氣得噴道:“我空著手回去,再多的法子,都是狡辯!”

程子安閒閒道:“那就彆空著手啊!”

方寅愣了下,道:“你說得輕巧,雲州府欠了這麼多賦稅,我自己的俸祿全部貼補出來,不過是車水杯薪!”

程子安唔了聲,提筆蘸墨,寫起了字。

方寅看得更憤怒,他急得團團轉,程子安還不當回事!

這一切,都因為他而起。要是換個郎中前來,不講情麵一定要收走賦稅,看他還如何能躲得過!

程子安在中途抬頭看了眼方寅,見他漲紅了臉,死命瞪著自己,朝他笑了笑,道:“方寅,你替戶部收取賦稅,這是你最主要的差使,對吧?”

方寅想都不想,重重點了點頭,道:“是!”

程子安循循善誘道:“既然如此,你就要朝著這方麵去琢磨。彆的都不要想,隻盯著這個目的去努力。要是收不到錢糧,不能空著手回去交差,對吧?”

方寅愣了下,這次隻點了點頭,沒再憤憤出聲。

“不能空著手,手上就拿些東西啊,能應付過去的東西。雲州府並非第一年欠繳賦稅,拖欠了多年,大周還好著呢,再拖欠一年,大周也不會亡。

程子安寫下最後一筆,將筆放回硯台裡,吹了吹紙,掏出了抽屜裡的府衙公章,蘸足了印泥,啪地一下蓋在了紙上。

方寅神色若有所思,起身走到案桌前,拿起程子安蓋了章的紙看起來,頓時瞪大眼,難以置信道:“你!你就不怕還不上?”

紙上,程子安居然寫了高於雲州府欠稅一倍五的欠條!

程子安擠眼,道:“債多不愁。也就是你,我寫的是欠條,讓你回去交差。要是換作彆人,我就是哭窮的折子,要找朝廷要賑濟了!”

欠條就是一張紙,大周也不止是雲州府拖欠賦稅。

靠天吃飯,天不可捉摸,東邊風調雨順,北邊說不定洪水泛濫,總有遭災的地。

就這麼點地,耕種能力,糧食畝產,抄家也抄不到糧食。

逼死幾家幾戶無所謂,全都逼死的話,就沒人給他們當牛馬,說不定,還會改朝換代了。

雲州府要交賦稅,也不是現在,總得要雲州府的百姓稍微喘過一口氣再說。

方寅緊緊拽著欠條,盯著程子安,好半晌道:“膽子真是大,夠無賴!”

程子安朝天翻白眼,道:“我這點算什麼,你彆誇我,我受不起。”

也是,無賴算得什麼,比起貪官,或者不作為的官員,程子安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寅深深呼出了口氣,看著手上的欠條,猶豫著道:“隻不知,聖上可會責罰。”

程子安道:“你哭啊,就哭雲州府百姓的不易,他們的日子過得有多慘。這些都是事實,又不是要你瞎編亂造,你隻管理直氣壯,如實回稟就行了。彆吹噓,一個勁歌頌功勞。當然,這要隻有你與聖上兩人的時候,再哭。”

方寅滿臉不解,程子安再次望天,道:“大周海晏河清,人多了,你讓聖上的臉麵何處擱?”

方寅上下打量著程子安,疑惑地道:“你以前在身聖上麵前,也都這樣?”

程子安收起了玩笑,認真地道:“方寅,要按照規矩辦事,可。但,必須要在大周人人都守規矩的情況下才行得通。大周有律法,律法不完善,不公平且不用提。你做了這些年的官,應當知曉,律法隻是向下,拿來約束平民百姓。一旦涉及到官與民,可有民靠著律法,得到過公平?”

方寅苦笑一聲,道:“民不與官鬥,哪有敢告官的民。”

民告官,首先要進得了公堂,遞得上去狀紙。

大周準許告禦狀,也就是民間稱作的“叩閽”。

百姓若有冤屈得不到伸張,可以進京向皇帝告狀,由皇帝替其伸冤。

叩閽的複雜與艱難,普通尋常百姓,連想都不敢想。

首先,要有足夠的盤纏,拿到路引,離開所在州府,到達京城。

到達京城之後,可以通過敲聞登鼓,邀車駕即攔住聖駕,匭函即向刑部遞交狀紙的三種方式。

三種方式,看起來敲聞登鼓最為容易,其實並非如此,

首先,大周的聞登鼓院在皇城內,隸屬刑部。

皇城分為內城,外城。內城是天子居住的宮殿,外城則是朝廷的各部衙門,以及屬於皇室,一定品級的官員才能走動靠近的皇家園林禁地。

普通尋常百姓,連靠近皇城宮門都會被驅逐。

大周還有個滑稽的規矩,要是有叩閽者前來告狀,朝廷會將案子發回原地重審,還百姓一個公道。

辛辛苦苦進京告狀,最後再回到原來的公堂,落到原來判案的官員手中。

好一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天下!

程子安不耐其煩教他:“方寅,你要做事,首要前提是能保護好自己,但也不能隻想著保護好自己,你覺著值就行。隻靠著哭訴,投機取巧也行不通,得要讓聖上以為,這件事劃算,能從中得益。就好比雲州府不繳納賦稅,我寫欠條,給聖上了台階下,還讓他看到了我的真誠,在一心做事,眼下不交,是為了以後繳納更多。至於以後如何,說實話,我連明年開春,天氣時好時壞都不清楚,如何能保證以後還得清這筆債?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句話不能用在此處,先要活下去,先要讓人活下去,以後的事情,再想辦法!”

就算是在上學時,夫子們也不會手把手,這樣細致耐心教他。

出仕之後,官員之間更不會坦誠交底,同一派係之內,照樣存在著爭鬥。

方寅心情激蕩,拱手長長作揖下去:“程子安,以前你處處幫我,現在還是,這份情,我永遠記得。”%25思%25兔%25在%25線%25閱%25讀%25

程子安亦深深作揖還禮:“多謝你,方寅。”

方寅不敢承受,忙避開了:“你可彆這樣,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程子安堅持著,行完了大禮。

方寅稍顯木訥,稱不上能與他並肩戰鬥的夥伴,但有了他,至少這條路,不會那麼孤單了。

程子安再細細交了方寅一番,帶了些雲州府當地的土產進貢,送他回了京城。

送走了方寅,程子安便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花樓機,以及工匠技藝之書上。

雲州府的第一場雪,終於紛紛揚揚飄落。

雲州府的第一台花樓機,在織造學堂,終於完工。

這天,製造學堂裡,前所未有的熱鬨,肅穆。

韓直等將作監的工匠,與雲州府的徐石頭等人,齊齊立在花樓機前,等著試用。

要是試用不成功,就需要再改進,調整。

找得到緣由還好,找不出的話,製造就失敗,這些時日的辛苦就白費了。

莫草兒與吳娘子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手搭上了支杆,等著開杆。

程子安負手站在聞山長身邊,輕聲提醒道:“老師,下令吧。”

聞山長的胡子顫動,抬手往下一揮,聲音顫唞了下,道:“開始!”

程子安見聞山長緊張,他想要笑一聲,說幾句輕鬆的話,卻說不出口,寒冷的天氣,他的手心早就濡濕。

眾人不由自主看向了最高處的莫草兒,她朝著吳娘子點頭,手上動作起來。

機杼吱呀響起,直落在眾人的心上。

成敗與否,端看今朝!

第151章 151 一百五十一章

◎無◎

機杼吱吱呀呀, 眾人的頭,忽地抬起,忽地低下, 盯著莫草兒與吳娘子織娘們的手。

各色絲線翻飛, 像是變戲法一樣,吐出精美的畫。

莫草兒與吳娘子之間配合熟練, 隨意交換一個動作, 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起停了下來。

寬敞的屋子裡,寂靜無聲。

莫草兒站得高,望著底下眾人狂熱的眼神,不禁駭然而笑,旋即, 她俏皮地偏頭,清脆地道:“成了!”

再也簡單不過的“成了”二字,跟在熱鍋裡澆了一瓢涼水,劈裡啪啦一陣飛濺, 接著沸騰,歡呼聲震天。

莫草兒隨著他們大笑, 吳娘子也笑, 看到她的動作,趕緊招呼道:“快下來,彆摔著了。”

莫草兒靈活地從木梯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