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師椅中的蘇綬沉默而嚴肅,眼眸裡像吸滿了天光,有些灼人。
“父親知道我們發現了什麼嗎?”
徐氏聽到此處又忍不住站起來。
蘇婼拉住她:“太太不必回避。若要如此,我便不必來這裡說了。”
徐氏心中溫暖,反握她一下:“我知道你……我去吩咐門外人都站遠一些,你們放心說話。”
蘇婼點頭,鬆開手。
徐氏到了門外,抬袖印了下眼角,深吸一口氣舉步走了出去。
常蔚這案子籠罩著京城人心太久了,雖說看起來跟蘇家沒關係,可是父女倆都頻繁地接觸案件核心,而且越來越深入,她怎麼會察覺不到異樣呢?
她不是世家出身,不懂太多家國謀略,但她認定了這個家,而今又擁有著如此信任她、全然不拿她當外人的繼女,她有什麼理由不堅定到底呢?
知道他們說的是要緊事,也知道他們信她,可是她相信,有些事她不在場,他們能夠說得更暢快。反正,隻要她想知道,他們一定會如實告訴她的。而若她實在必要知道,他們也一定會主動告訴她!
如此,就足夠了。
轟轟烈烈的人生固然很精采,但其實娘家靠不住的她已然算孤身一人,能夠與現有的家人平安順遂地過完一生,她已經很滿足。
屋裡的蘇綬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蘇婼:“發現了什麼?”
“一張配戴著青虹劍的女子畫像。”蘇婼頓了頓,再道:“後來我與世子進了宮,聽太子殿下講述了武陽公主府的往事。據太子殿下講述,青虹劍是太祖賜予武寧大長公主的劍,這件事,想必父親也是聽說過的。”
蘇綬神色難以明辨。
蘇婼往下道:“既然父親知道青虹劍,那麼,該已猜到畫像上女子的身份,必定是某一代的武陽公主。而張昀另有身世,父親此時也應該有所了悟了。”
蘇綬所坐的椅子,位於簾櫳下方,簾幔遮去了一半光影,使得他的神情看起來更加深黯。
“我如今隻問父親,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蘇婼走近了他,隔著兩尺遠的距離,直直看進了他的眼裡。
旁人聽了隻怕要覺得她這話荒唐!這種隱秘之事,他蘇綬怎麼會知曉呢?
放在以往,蘇綬隻怕也要立刻跳起來疾方厲色地訓斥於她。
但今日他並沒有,他的確在震驚,但卻不曾慌亂無措。
直到屏息得夠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地下:“原來是這樣。”
“父親果然知道?”不能平靜的是蘇婼,她上前半步,離他更近,“您是如何知道的?這些年對張家始終保持距離,是不是因為這件事?”
不像過去每一次追問下的嚴辭回避,蘇綬終於回應:“你說的這些,我並不知道,但我卻也無可否認,我的確不太願意與張家挨得過近。”
“為什麼?”
“因為他的虛偽。”蘇綬道,“張家太穩了。外人體會不到,但張家為了攏絡我,容我深入進去,有些事情我才有機會意外得知。
“古往今來,不管哪個世族,家風再好也不可能沒有紕露,不出幾個頑劣子弟,張家卻是真沒有。原先我以為他們家子嗣不旺,隻是因為張昀不好女色,不願多納妾,後來才發覺,他不願多生,隻是不願意增加管教不嚴從而惹禍的風險。”
蘇婼默然。
“很不可思議是嗎?”蘇綬看向她,接著道:“你打小跟你母親在張家走動,或許也曾聽說過多年前他曾救助過一對族中的母子,但那孩子最後還是死在那瘋狂的婦人手上?”
蘇婼緩慢地點了點頭。
她當然記得,那孩子十分可憐,被他母親折磨,傳說是張昀不忍,這才讓人接了他們在府中居住,後來那孩子還是死了,張昀為此內疚不已,每年夏至都要去京郊青龍山道觀中誦經超度。
這件事,還是她提點呂淩前往接近張昀的契機,正是因為呂淩一筆好字得到了張昀青睞,為他抄了許多經書,他的才氣才為張昀所發現。
“那個孩子,其實是張昀與那婦人所生。”
蘇綬緩慢地說道。“世人都說張昀不好女色,但他卻在地州巡視時結識了當地的良家女子,且還致其有孕。後來他一去不返,婦人生下孩子,本已為世人所不容,何況那孩子還天生六指,便無端被扣上個妖孽之名。
“婦人將滿腹怨恨報複在那孩子身上,長年打罵於他。五歲的孩子,卻又瘦又小,看上去跟豆芽菜似的。
“後來婦人不知受誰點撥,知道了孩子生父乃是當朝的大官,她就帶著孩子進了京。張家生怕醜聞傳出去,便以救助族人為名將他們養在府上。
“那婦人愚蠢,以為進了張府此生便有了著落,可惜,他們母子的存在代表著張昀的汙點和把柄,誰能容得下他們呢?沒多久,那婦人突然瘋狂地把那孩子給掐死了。
“婦人隨後徹底瘋了,自然也沒有活成。”
第416章 兒女情長最不重要
“當然再後來,張府後宅也就保持了乾淨簡單。就算是納了姨娘,也隻是做個象征,以便對外放話說張家也著急子嗣,可是始終沒有生過。估摸著,張昀有沒有碰過她,都是個疑問。
“張家禦下甚嚴,這些事斷不會流傳出去,而我在張家走動甚多,終究免不了聽到了一些風聲。自此我知道,原來我所敬仰的恩師,並不是那麼高潔,而原本從小就受父母嚴加管教,時刻提醒自己該謹言慎行的我,自然不會吐露半分。
“而方才你說的事情,我縱然是剛剛才知曉,卻也不曾過於震驚,因為一個虛偽了一輩子的人,且他能夠做到滴水不漏,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呢?
“更何況,他雲淡風清了一生,此時卻突然下定決心要爭奪首輔之位。”
蘇婼長久地望著他,然後她問道:“那麼,你拒絕張家聯姻,也是因為這個嗎?”
蘇綬沒有回答。
蘇婼也不再問。
既然蘇綬不認同張家的虛偽,那他拒絕聯姻,也是情理之中了。
她換了話題:“張昀這般狡詐,必定沒有好下場。蘇家與之關係如此緊密,來日如何應對,父親有何打算?”
蘇綬站起來,邁出兩步走到窗前,說道:“蘇家自古至今未曾出過奸佞之徒,張家狼子野心,縱然可能株連至我,我亦不能拋棄道義不顧。
“忠君愛國是臣子本份,匡扶正義,查凶緝匪是我大理寺少卿之本職,做個堂堂正正的人,無愧於天地,是我蘇家之祖訓。前路再艱險,我蘇綬也不會罔顧良心。”
蘇婼盯著他剛直的背影看了會兒,垂下眸來:“你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無可否認,你是個好官。”
蘇綬轉身。目光裡有愧色。
蘇婼也抬起頭來,對上他目光:“有您這句話,我也塌實了。日後會跟人介紹家父是誰,我會感到自豪。”
既然無緣做一對親愛的父女,那麼就這麼樣,像平常人般欣賞他好的一麵也是好的。她的實際年齡,其實已比眼前的他大上許多,從靈魂上可以做到平等視之。至少這麼做,她內心能獲得安然。
蘇婼走出門後,蘇綬還在原地站了許久。
其實今夜他做好了與她長談的準備,也猜想她接下來還有話問他,他想,不管她問什麼,他也會實話實說的,沒想到她就這樣走了,好像她來一趟,就是為了問剛剛那句話。
“夫君。”
徐氏走了回來。
蘇綬望著她,垂下了眼眸。
再抬頭看向庭院,已然空蕩蕩。
……
張昀在院中踱步。
早上還明%e5%aa%9a的陽光,忽然就陰了。
張昀的臉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六指孩兒死去的下午,還有薛家赴刑場的那一天,天氣都不好。先是陰沉沉的,沒多久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又有三年前蘇家出事那天,也是大雨。
就像今日。`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好的事情都趕上了不好的天氣。
距離楊夫人與韓陌到府已過去了兩日,他一向行動敏捷,大理寺那邊如何查常蔚一案,已經著張栩跟進了。宋家那邊他也早已讓兒媳遞了帖子過去,並且昨日已做過拜訪。
他還給了蘇綬一張調動函,他知道蘇綬懂得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兩天過去了,蘇綬還是沒有來找他。
他沒來由的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也許是因為這天氣,也或許是因為蘇綬的遲鈍,他總覺得有些東西可能要變了。
他仰頭長呼一口氣,然後腳步下意識地邁出了門檻。
遠處的湖畔傳來歡聲笑語,今天府裡有客,兒媳把宋家大姑娘請到府裡來做客了。那丫頭據說早就看中了煜哥兒,也好,雖說這門婚事必定要以宋家的慘敗收場,這宋家丫頭也不會有福氣成為張家長孫媳,但大丈夫何患無妻?來日大事定下,自然會有更合適的人填上張大少奶奶的位置。
人世間,最不值錢的就是兒女情長。
地位、江山和權力才是最重要的。
“……世子爺的局,聽說到時會有好些才子出席,煜公子不可錯過。”
芭蕉叢後傳來了少年人的閒聊聲。
張昀止步,望著正分花拂柳走來的呂淩和張煜。
二人看上去極為融洽,他們都是朝中的才子,張昀固然認為張煜的性情、氣度和才華更令人欣賞,但呂淩這樣有鋒芒的少年人,也是招人另眼相看的。
一個人若沒有好的家世出身,就得有能適應現實的能力,呂淩就是如此,呂家官位不大不小,又是才調入京未久的,沒有根基,呂淩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來巴結他,這是聰明之舉。
張昀甚至喜歡這樣的人。因為他有欲望,可以讓人拿捏。
不像蘇綬,他有才,但太溫吞了——不,溫吞一詞,是他過去的評價,如今再不能如此說他,因為一個真正溫吞的人,是做不到隱匿這麼久,還能幫著韓家父子在數次危機時果斷給出建議的。
他實在是想不到,蘇綬怎麼會有本事騙過他?
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應該是他還沒有懷疑到自己。
——他不可能懷疑自己。因為他張昀,從未曾露出過破綻。
過去,是他等著蘇綬來研究他,順他的意。
如今,卻反過來成了他去猜測他蘇綬的心思,他蘇綬的用意,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
“祖父。”
“拜見閣老。”
少年人已結伴到了跟前,俱為俯身行禮。
張昀笑微微頜首,望著他們:“你們在聊什麼?”
呂淩回道:“回閣老的話,永平伯世子組了場詩茶局,托晚輩來傳話邀請煜公子同往。方才,晚輩正在向煜公子述說此事。”
張昀聽到永平伯府,眉頭不著痕跡地閃了閃。他和緩地道:“原來是這樣。”
言罷,他又與呂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