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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怒火之中混合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與怨憤,使得他飛快地一抬手,在盛六郎的手落到謝瓊臨臉頰上之前,就在半空中架住了那隻手。

然後,他這才發現,盛六郎的那隻衣袖上染滿了鮮血。

他愣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時,才發現盛六郎的手裡還捏著一張黃紙。

晏行雲愕了一下。

他認得這種黃紙,這是謝瓊臨用來繪符用的。

……她難道還給盛六郎留了一張靈符?

他冷冷地、憤恨地盯著盛六郎,問道:“……那是什麼?”

盛六郎好像已經被巨大的悲傷和沉重的傷勢衝擊得有一些反應遲鈍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來,望了晏行雲足足幾息,這才又慢慢地垂下眼簾,望著自己右手裡的那張黃紙。

“這是……”他慢慢地說道,“……是我醒來之後,在衣襟內發現的。”

晏行雲快要喪失耐心。

“是什麼靈符嗎?”他直截了當地問道,語氣就像是在逼供而不是詢問。

不過盛六郎並未介意他的冒犯。

他的右手緩緩翻轉,掌心朝上,手指還是死死捏住那張黃紙的一角。但這一下,晏行雲也能看清那張紙上的大概內容了。

那張黃紙上並沒有畫著甚麼複雜的符籙圖形,而是用朱砂極為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願妾身為紅菡萏”。

那字跡潦草,筆力虛軟難以為繼,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

晏行雲一怔。

竟然是一句詩。

他竭力在腦海裡搜尋,最終記起了這句詩出自於哪裡。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他慢慢地將他想起的那幾句詩,一字一頓地低聲念了出來。

是一首采蓮曲啊。

可是,就他所知,她從來沒有對采蓮這種活動表現出什麼額外的興趣,最多是在飲蓮子茶時含笑說上一句“今年的蓮心甚苦”。

晏行雲垂下視線,意味不明地盯著就跪在她的身前,正珍而重之地將那張薄薄的黃紙,輕輕地放進自己那破爛的衣衫前襟裡的盛六郎。

他注意到盛六郎的手在微微地發著抖,而且愈抖愈是厲害。

當盛六郎終於覺得自己已經妥帖地安置好了那張紙,再把手從自己的衣襟裡抽出來的時候,仿佛那一瞬間,他所有勉強壓抑著的情緒,終於都得到了某種釋放的契機。

他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了一樣,顫唞著手,重新伸過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一隻垂落於地的、無生命的手。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中湧了出來,滑過血跡斑斑的臉頰,直落了下去。

“重願……重願郎為花底浪……”晏行雲聽到盛六郎哽咽著聲音說道。

“……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晏行雲忽然感到自己的%e8%83%b8腔裡轟然一聲,有什麼東西在那裡頭爆裂開了。

第392章 【第五個世界千裡光】137

洶湧的憤怒與無能為力的痛苦, 混雜著濃重的自厭與自我鄙棄,以及對麵前這個男人的嫉恨與怨憎,都一起湧了上來,衝擊著晏行雲理智的堤壩, 讓他引以為傲的冷靜無情都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幾近崩塌, 潰之千裡。

“……盛、如、驚!”他咬牙切齒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嗬,這算什麼?定情之作嗎?!你不用在我麵前炫耀——”

他太憤怒了,太痛苦了,太茫然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隻是一個做慢了一步的決定,就能導致如此天崩地裂的後果。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後應當還是做了正確的事情, 卻被人遺棄在了原地,不顧而去。

……他不知道盛如驚又比他好在哪裡。

就隻是因為他全須全尾,守住了中京;而盛如驚渾身是傷,需要她拚死去救嗎?!

嗬, 他從來都不知道,賣慘竟然在謝大小姐那裡是有效的?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剛剛站在城上, 遙望著北陵大營之中燃起的衝天大火。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呢?

……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 她離城之前並沒有來見他,就這麼毅然決然地與那位和她一樣自願赴死的、同樣愛著她的男人, 離開了這座巍峨輝煌地矗立在這裡, 已曆三百載的城池。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就這麼潦草而匆匆地分彆了。曾經相聚過的人, 曾經證得鴛盟、同床共枕,曾經傳為佳話的人, 不再原諒——甚至都不曾知道——他這些遲來一步的悔恨,乾脆利落地鬆開了曾經拉住他的手。

因為在她的身後, 永遠站著一位比他更能理解她、支持她、追隨她、讚美她的人;而她覺得,他們兩人才是真正誌趣相投、意見相近,能夠在一切危險的時刻同進同退、同生共死,是嗎?

今夜北陵大軍雖然遭受重創,但暫時依然未從城外退兵。作為監國太子,他還有幾乎一萬件事情要做。

可是他卻還逗留在這裡,死死抓著她不肯放手,更不肯把她交出去,憤恨難消地瞪著麵前盛名在外的盛六郎,乖戾又尖銳地笑道:

“嗬,我竟不知,光風霽月的君子盛如驚,竟然私底下一直懷著這麼陰暗的心思——謀奪人.妻,哈!你的君子之道呢?你的聖賢教誨呢?你的道義禮法呢?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看得出來,盛六郎是真的悲痛萬分。

那永遠挺直的背脊,如今卻深深地垮了下去。那始終如鬆如柏,風骨錚錚的身軀,如今卻猶如坍塌的高塔,跌落塵埃,殘磚碎瓦,隻餘廢墟。

他跪在地上——不,現在幾乎可以說是半伏在地上了,因為他執拗地要把她那隻冰冷蒼白的手貼到他自己的臉頰上去,而那隻失去了生命的手卻一再往下滑,他竟然也好似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幾度都握不住那隻手了。

盛如驚曾經身入刑部大牢,曾經在千軍陣前馳騁,曾經在朝堂之上與朱紫高官對峙,亦曾如今夜一般,於萬千人之中,取對方上將軍之頭顱。

但是,無論他有著怎樣的際遇,要麵對的是多麼巨大的危險,他永遠是清正的,坦蕩的,光明的,英姿勃勃,瀟灑磊落,有竹之秀頎,亦有鬆之風骨。

可是現在,他坍塌成一堆廢墟了,就像是永固寺的大琉璃塔那樣,身上鑲嵌的燦爛奪目的琉璃瓦開裂、剝落,內裡磚砌泥塑的半身都塌陷下來,片刻之間,就變成了斷壁殘垣。

然而晏行雲看到這一切,卻並不滿足。

他發現自己原來竟然恨極了麵前這個人。

並不是因為盛六郎一直不肯與他聯手,而是因為——

盛六郎慢慢地直起身來。

他凜然回視著晏行雲。

雖然一身狼狽不堪,臉上混著血與淚,有一道一道的灰土,使得他看上去幾乎零落委頓到了泥地裡;然而剛剛那種被巨大的悲慟擊垮的脊骨,仿佛又能夠挺直起來了,貫穿了他的身軀,重新把他支撐成了如同一座廟裡端嚴的神像那般凜凜生威、頂天立地的人物。

盛六郎坦然自若地直視著怒不可遏的晏行雲,似是要一直看到他最陰暗的內心深處去;然後,盛六郎開口了。

“因為,從一開始,就是我先與她相識的。”

“上一次,這一次……不管哪一次,先與她相遇的,都是我。”

“我們……誌向相通,心意……亦是相通。”

“可以一起生,一起死……”

盛六郎說到這裡,忽然哽住了。

他難耐地低下頭去,喉結快速地滑動著,仿佛%e8%83%b8中有萬般情緒,須得用儘了渾身的力氣,才能夠壓抑下去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又開口說道:

“……但我明白,她耗儘最後一線生命,也要把我帶回來,不是為了讓我自刎在她麵前的。”○思○兔○網○

“正如假若今日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在我死後,她能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儘情肆意,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因此,我也不會死。”

“我要珍惜這條殘命的餘生,因為這是她艱難地保護下來,送給我的。”

“這樣的話,倘若有朝一日,我到了黃泉,或再與她重逢時……”

“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對她說,當初她拚儘全力為我周全的這半生……我並沒有辜負。”

一顆眼淚滑過他俊朗正氣的麵容,砸進了他麵前的塵埃裡。

晏行雲冷眼望著盛六郎,忽然感覺有一點可笑。

他的怒火依然在心頭悶燒著,他忽然有一點痛恨自己的心思敏銳。

因為他已經理解了盛六郎並沒有說出來的話。

……為什麼剛剛還潰敗委頓在塵土裡的盛六郎,如今能夠重新挺直背脊,光明正大地在他的麵前說出這麼一番道貌岸然到了極點、卻又理直氣壯到了極點的話?

甚至看上去,即使背負著“謀奪人.妻”的這種嚴重的、違禮背德的指控,可是連最後的一絲良心和道義上的譴責,或他自己那過於旺盛的正義感與道德心,都不能再困住盛六郎了。

……是因為,他們心裡都明白,支撐著盛六郎昂起頭來的,是謝瓊臨的偏愛啊。

晏行雲帶著一絲荒謬之感地,垂首再去望著自己懷中的她。

她的麵容平靜,長睫垂落,倘若不是她臉上猶帶著剛剛在鏖戰中落下的幾絲血痕的話,乍然望上去,就好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他曾經幾度也在夜中無法入眠,就這樣凝望著她的睡臉。

雖然隻是為了做戲而同床共枕,但謝瓊臨也當真膽大包天。她就好像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對她出手似的。

她安然又靜謐地睡著,毫無防備,發出小小的鼻息聲,在那些最黑暗、最冰冷的夜裡,就像是蜷縮在他枕邊、身軀溫熱,靜靜與他作伴的貓兒一樣。

……他也曾經有過可以接近她心的時刻,對嗎?

他現在是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花燭夜時,他怡然自得地在內心想著的那個念頭。

——他不愛她,他六%e4%ba%b2斷絕,從此他就沒有任何弱點了。

當時他並沒有想到,那隻是帶著一點譏諷和賭氣的想法,卻最終一語成讖。

他其實真的六%e4%ba%b2斷絕,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e4%ba%b2生父母是誰,隻是一個可悲又可笑的贗品。

他幾乎都要忘卻了,他曾經還有一位%e4%ba%b2人。可是最終,他們在北陵大軍壓城之時分道揚鑣。

她舍生取義,為了那些光輝的信念而奮身一搏,是這世上最好、最美、最勇敢、最正義的姑娘。而他,慢了她一步,就永遠隻能晚到一步。

如今,他是真的六%e4%ba%b2斷絕了。

他沒有家,沒有%e4%ba%b2人,也從來都沒有朋友。在這個世上,沒有人再會真誠地愛他了。

這一次的中京之圍或許可以解了。但是誰也不知道,北陵經過多少年的養精蓄銳,還會卷土重來。

許多